刘肇垂眸凝视良久,忽而开口,声线低沉:“她威胁你了?”
邓绥没有遮掩,将阴陶所提出的条件一字不漏地道出。那一字一句,如暗流翻涌,将殿内气氛搅得愈发沉重。
天子却不怒,反倒轻笑一声,唇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她竟以为,朕会乖乖束手就擒?”
他起身,从书案后取出一个鎏金匣盒,轻启其盖,一卷深褐色的竹简映入眼帘,表面仍带未干的朱批痕迹。
邓绥接过,展开细看,脸色倏然一变。
那是《汉历》的修订副本,而上头新添的内容赫然写道:
「永元八年夏四月,荧惑入太微,女主当避正殿」
她眼底震动未褪,便听刘肇继续道:“三日后,朕会于朝议中突发急疾,舌僵、气绝、脉断。”
他指尖掠过那一段朱书,缓缓落下:“你,在旁侍药,亲自将朕‘救活’。”
殿内一时寂静得仿佛连风都止了。铜镜之上星光黯淡,只有窗外闪电乍现,将刘肇的面庞一明一灭地照亮。
“假死?”邓绥失声,蓦地抬头,“陛下这是……”
“不。”刘肇望向她,唇角弯起,却无半分戏谑:“朕要你,当众把朕,从阎罗殿前拉回来。”
那一瞬,他的眼神如利刃划破夜色。不是虚张声势的帝王狂语,而是早已深谋远虑、以身为局的王者赌命。
“世人皆信星象。”他语调沉静,却透着令人心悸的狂热,“既然天命要‘女主昌’,那朕便亲手造一个真正的女君!”
外头惊雷翻滚,骤雨倾盆。雨幕中,宣室殿、太极宫、长秋苑皆隐在风雷之后,仿佛整个帝都都在这一刻屏息。
而他,刘肇,正执笔勾勒一场前所未有的“天命造神”。
邓绥定定望着他,掌心的铜镜仍残留着微微的热度。她忽然意识到,那所谓的“预言”也许并非苍天启示,而是两人共谋、以一国命运为筹码的逆天之局。
她跪身伏地,衣袂如水泻地,声音不再颤抖:
“妾明白了。”
永元八年四月初九,未时。
天子刘肇骤然“暴病”,急召太医。太医院尚未来得及诊脉,邓绥已身着素衣步入清凉殿,手中执一卷帛书:“妾略通医术,知陛下之疾乃旧患突发,愿一试解法。”
太医惴惴然低头,三公九卿面色凝重,只有阴陶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请邓贵人慎行,”她盈盈一拜,目光却紧盯着邓绥手中药盏,“若出半点差池,后位之责,怕也无人再堪当。”
众目睽睽之下,邓绥走向榻前,刘肇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他演得极真。她却知道,那枚藏在袖中的避毒玉,此刻正温热跳动。
她缓缓跪下,将药盏送至他唇边,在所有人屏息的瞬间,唤了一声:
“陛下。”
天子毫无反应,众人哗然。阴陶目光一闪,立刻开口:“快传太史,观天象决谶言,恐天命已改。”
但下一瞬,邓绥却将药盏倾翻,仰首朗声道:
“非天命改,乃人心惑。”她抽出怀中帛书,“妾昨夜于藏经阁翻出《灵台秘记》,上载:‘荧惑守心,帝星暂隐,三日不现,天子当假死以避权乱。’”
殿中一片死寂。她继续:“此乃昔日孝武皇帝自导‘金马避印’之计。今日旧事重演,岂非天意?”
三公面面相觑,众臣低声私议。阴陶脸色剧变,急欲辩驳,却见一名羽林军疾步入殿,高举御旨:
“宣!依天象吉凶、太史谶文、辅政中宫不宜掌枢机。皇后阴氏即日起移居永安宫,静养。”
一石激起千层浪!
“你疯了!”阴陶冲上前,眼神里满是怒焰,“这是你编的预言!你诬我谋权?”
“诬?”邓绥冷笑,“你梦中双凤,是不是也梦见,自己会败在一柄假的‘帝星’之下?”
说罢,她扬手掷出阴陶所持铜镜,那是她故意以琉璃仿制之物,镜背星图被雨水浸染,早已模糊难辨。
此刻,一名身着深青的少年从殿侧而入,正是太史令弟子。他双手奉上一幅新绘星图,清晰无误地指出:
“今夜酉时,帝星复明。”;“帝星未坠,女主非昌。”
刘肇在御榻上缓缓睁眼,声音依旧虚弱,却字字震慑人心:“诸卿,朕还未死。”
朝堂鸦雀无声。他转眸看向邓绥,唇角含笑:“她解了天象,也解了朕。”
而邓绥,仍跪于榻前,神情清宁,目光中却藏着藏不住的锋芒。
阴陶失声跪倒,头上的凤冠滚落玉阶。她终于明白,所谓“女主昌”,并非她一人,真正能翻转乾坤的,不是预言,而是那人执笔为剑,步步为营的胆魄与才情。
这一局,邓绥破了谶纬,也破了她的野心。
而未央宫中,雨后新晴,星斗初现,仿佛在昭示,一个新的时代正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