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德阳殿,檀香沉沉,缥缈如雾。
红木雕花的窗棂外,春光正好,榆荫轻晃,阳光透过云母窗纱斜斜洒落在殿内锦毯上,斑斓如碎金。
班昭端坐讲席,素衣乌簪,身姿端凝如竹。她的眉目宁静温婉,声音却自有不容置疑的力量。身前一案竹简摊开,清楚映出“洪范八政”四字,篆文古朴,带着墨香与岁月的沉沉分量。
左首为皇后阴陶,一袭绛纱华袍,金凤绣纹熠熠生辉,簪上的步摇悬缀流珠,每动一下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仿佛宫中寂静水面上荡起的一圈圈波纹。她腰佩双环,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拢着流苏,凤目低垂,嘴角却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右首是邓绥,衣着一如既往的素净。青衣宽袖,发间只插一支白玉簪,气质清简似霜雪,不染脂粉气。她膝上平摊着一卷《盐铁论》,指尖静静拂过封脊,神色肃然,眼中却藏着波澜。
其余嫔妃依次跪坐于两侧,皆仪态拘谨,不敢造次。有人偷偷窥向刘肇所在的屏风方向,却见龙案之后帘影轻动。
刘肇果真在殿中。
他并未上御座,而是倚在屏风后的榻上,着一袭月白常服,外披墨色团龙锦袍,未束冠,发稍略散,整个人如闲云野鹤,却有种不怒自威的凌人气度。他指尖轻轻叩着乌木案几,仿佛在无意识地敲节,实则将殿内每一语、每一息都听得清清楚楚。
“今日讲《尚书·洪范》。”班昭启唇,声音清雅而不疾不徐,“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
她略顿,缓缓扫视众人:“诸位以为,治世应当以哪一政为先?”
殿中一片静默。片刻后,阴陶轻笑出声,似玉铃轻响:“自然是‘祀’。天命所系,礼制为本。天子祭天,诸侯祭社,百姓方知尊卑次序、各安其分。若礼崩乐坏,纵有万仓丰实,也难免世道浮乱。”
她话音柔婉,尾音似春风拂柳,却带着一股暗藏的尖利锋芒,显然是有所指。话落,几位宠妃已悄悄点头附和,仿佛这位新立皇后已掌握朝中风向。
班昭唇角含笑,不置可否,转首看向邓绥。
众目齐聚。邓绥却不慌不忙,合上手中《盐铁论》,指节分明,姿态从容。她缓声启口,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由内而外的沉静坚定:
“妾以为,应以‘食’为先。”
话音一落,几位嫔妃眼神微变,显然未料她敢公然驳皇后之言。
“《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生是本,百姓饥馁,焉能讲礼?天命虽高,若百姓无食,即便有再庄严的礼制,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班昭,又缓缓扫过殿内众人:“洪范八政,‘食’居首,不是没有缘由。”
屏风之后,刘肇指尖轻轻一滞。乌木案几被敲出轻响,他原本懒倚的身姿也不自觉坐直了几分。深邃如墨的眸子隔着珠帘凝向邓绥,眼底,有一抹笑意缓缓漾开,像是冰面初融,春意将临。
殿中气氛微妙地变了。
阴陶斜睨着眸子,掩唇低笑:“邓贵人倒真是仁心仁政,怪不得连‘协理六宫’之权也被轻易托付。”她语气婉转,话锋却一寸寸压来,“只是不知,若真让百姓仓廪盈实,又当如何解决朝廷税赋亏空、边境军饷不足之患?”
邓绥未动声色,沉吟片刻,答道:“富国者,必先富民。若能减冗赋、整盐铁、清边商,民间自生财富,朝廷自然不乏入。”
这就是物与人的本质,也是人与人,人与天的分别。天要讲‘太平’,人自当得归位于各边的筹码,生民堆粟粒;商贾累金银;文人讲才情;士兵拼勇气......就这样,层层堆叠,最后才可压上上位者的一条性命,转而又是自上而下的压迫,弄得底层人士毫无喘息之力。那是银灰的天,没有耀日,只有不得不屈从的不堪。
这番话一出,班昭微微颔首,几位识时务的嫔妃也若有所思。倒是阴陶,脸色一瞬间难看。
而屏风后的刘肇,终于低低笑出声来,嗓音低哑而含愉:“好一个‘富国者,先富民’。”
众人起身叩拜:“陛下万安。”
刘肇挥手:“坐。”
他将视线投向班昭,温声道:“先生所讲,甚合朕意。此课三日一设,皇后与邓贵人皆须聆听,不得辍学。”
话语一出,便是分明的姿态划界:她们二人,一文一政,同听同修。
阴陶被迫含笑应下,却在垂首时,咬紧了牙关。而邓绥,低眉颔首,指腹摩挲书页,却在心底轻轻吐出一口气。她知道,真正的对弈,才刚刚开始。
论及河西旱情之策,殿中气氛愈发凝滞,波涛暗涌。
班昭将手中竹简轻轻合起,声音仍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自去年秋起,河西连岁不雨,民不聊生,朝中应速议策,以济百姓。”
阴陶率先开口,语气斩钉截铁:“羌人素行不轨,乘机劫掠边境,祸乱生民,当增兵设防,重筑烽台。凡有逆命闹事者,当即斩首,悬于城门,以儆效尤。”
她言罢,玉指一顿,甲饰在朱漆案面上划出细微却清晰的痕迹,仿若将血淋淋的威慑刻进群臣心中。她双眉飞扬,眼角含煞,似将边民皆视作豺狼。
邓绥却未应声。她抬眸,望向云母窗外。北宫庭中,梧桐枝头已吐出嫩绿的新芽,风过叶响,春意盎然。可她心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幅景象......
那年,她偶随父兄出使陇右,亲眼见流民扶老携幼,披发跣足,行于雪泥。柴米无望,草根树皮亦成口粮,甚至有孩童死于母亲怀中,冻僵的面庞尚留啼哭的模样。
“妾曾见流民图,枯骨如柴,裹襁褓的婴儿与背负他们的老人一同倒在山道间。”她的语声很轻,却穿透众人心头,“若得开仓赈济,以工代赈,召民修渠筑堤,自力谋生,既安社稷,又免战乱。刀剑不能教人向善,惟有给他们活路。”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
阴陶冷笑,凤目含霜:“贵人此言,未免天真。刁民得恩,必将得寸进尺!若人人伸手要粮,朝廷何以支撑?仁政若无威慑,不过是妇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