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她便猛然止住。
刘肇的眸色已然生变。那是一种猎手在逼近猎物时的兴奋与愉悦,像蛇在暗影中游走,等待致命一击。
“‘正史’?”他一字一顿,语声轻缓却如刀锋逼喉,“你果然……来自未来。”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四周静得只剩灯芯噼啪作响。邓绥喉头发涩,眼前是天子凌厉的目光,而耳边仍回荡着那句审判般的低语,你果然来自未来。
铜匜在袖中颤栗,她知道,若此刻撒谎,将再无翻身之机;若坦言,从此生死皆系于刘肇一念。
更漏已近子时,殿内铜壶滴漏声缓缓滴答,仿若从时光的缝隙中传来,低沉而悠长。殿外雨声已歇,月色挣脱乌云,投下一层淡淡银光,将榻前案几镀上一层冷辉。
邓绥静坐原地,青衣微湿,鬓角尚带水痕。她终于低声吐露了部分真相。她知晓未来史事,能记得某些人物的结局、战争的爆发与变法的时机,却无法确定自己一介“异类”是否会搅乱本该顺行的历史车辙。
天子并未动怒,反倒神情古怪。他执起那半块青玉韘,在指尖悠悠转动,声音低沉如夜潮回涌:
“这十年间,朕见过七个与你相似之人。”
七个。
邓绥呼吸顿滞。她不是唯一?!
刘肇继续道:“有的疯言疯语,诵些朕听不懂的‘元宇宙’、‘电磁场’,不久便发狂而死;有的精通机巧,图谋逼宫刺朕;还有一个......”
他顿了顿,眸光幽深地扫过她,“和你一样,想留下来,学会生存。”
邓绥指节发紧:“那他们……都死了吗?”
“也不尽然。”刘肇将玉韘置于案角,倚着榻背缓声道,“尚有一人,活得好好的,如今是太史令的关门弟子,替朕修历算、改星表。”
他语气不疾不徐,却在悄然试探着她的情绪波动。
邓绥神情微敛,尚未来得及细想,天子便突兀一转话锋:
“明日起,申时来清凉殿。”
“妾要做什么?”
刘肇勾唇,脚尖轻踢案上那卷仍微微晃动的竹简。那卷所谓“预言”之书,在灯影下宛如一条盘踞案头的毒蛇,静静吐信。
“帮朕,改写它。”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是与批折改奏一样简单的宫务。但他眼神里的锋芒,却比任何一次早朝辩论都更尖利。
“你既熟读‘史书’,便该明白——”他忽然探身,指尖轻轻拂开她鬓边残留的雨珠,语声低哑,带着不容抗拒的温度。
“朕的命,现在……攥在你手里。”
那一刻,邓绥瞳孔轻颤。她看见自己在他眸底的倒影,像一只困在棋盘边角的子,唯一的生机,就是与这位心机深沉的君主达成某种默契。
不是臣与君,而是赌徒与策士。
夜色如墨,青铜雁鱼灯燃至尾端,火苗时明时灭,将殿内照得虚虚实实。殿门缓缓阖上,邓绥的背影也随之湮没在长廊尽头。
刘肇却久久未动。他仍倚坐在案后,指尖漫无目的地摩挲着那卷她留下的《劝农疏》草稿。纸上墨迹未干,她写字时略显急促的笔锋跃然纸上,透出一种极其克制却仍掩不住锋芒的气息。
他忽然轻笑一声,自嘲地摇了摇头。他以为自己能洞悉天下百态,却唯独看不透她。
那个眉目清朗、心思缜密的邓氏女,明明不过掖庭中一介家人子,却总能在毫不起眼的细节中,勾出他深藏心底的记忆。她的用语,她的思维,她的眼神,皆与这凡世不合,仿佛来自另一重时空的剪影。
他不是没见过聪慧的女子,宫中如阴陶者,貌美善文,机关算尽;太学女子中也不乏才情出众者,皆如繁花,可赏可弃。
唯独她,是他放不下目光的孤月。
她的胆,她的才,她在面对自己时那不合礼度却分外坦然的眼神……像极了他在云台秘阁偶见那铜镜中的身影。
——“历史可以被改写吗?”
那句话,他曾当作疯言。
可当她脱口而出“郑玄未生,又何来郑注”时,他心中那道沉睡已久的暗潮,终于翻涌成涛。
他竟然,想再见她。
不仅是为了探查她背后的秘密,不仅是因为她掌握“史书”的先机,而是……只为再听她讲一句毫无敬畏却句句在理的话;只为再看她落笔成文时那专注的神色;只为那一瞬,她误将现代词语脱口而出的慌乱模样。
那是他未曾见过的真。
刘肇起身,负手踱至窗前。夜雨已止,天际翻出几颗星辰,北斗斜挂。他望着天光幽淡的紫微垣方向,轻声道:
“朕本以为,世间女子皆为棋子。”
“可现在……竟起了执子为双的妄念。”
他自嘲一笑,低低叹息,终还是转身回榻。可那盏她未饮尽的椒酒仍在案上,余温未散,香气缱绻。
像她留在他心头的一丝痕迹,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