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肇盯着她看了许久,良久才似笑非笑地道:“你身上,藏着太多谜。”
“妾……妄言了。”她强撑着镇定,语调却不由自主发颤,身形轻轻一退,仿佛退入一片未知的深渊。
刘肇却不理会她的惊惶,执起朱笔,在军图之上缓缓圈出一道红痕。那一点朱砂重重落下,宛若血滴洒于纸上。
“三日前,”他说,声音冷冽如霜,“护羌校尉所部,于此地全军覆没。”
他的指尖停在那红圈正中,笔锋稳若刀锋。
邓绥呼吸一滞,只觉胸腔被寒风灌入。那处,分明是图上被“故意错标”的地点!
“此图出自将作大匠之手。”刘肇缓缓将朱笔横搁在几案之上,眸光深沉如井,“而将作大匠,有一胞妹,入窦府为妾。”
藏书阁中骤然一静,静得仿佛连窗棂上霜花凝结的细碎声响都被无限放大,仿佛空气中布满了紧绷的弦,随时可能崩断。
邓绥心跳如擂,终于意识到,刘肇这一番话,不只是在评阅地图,不只是考校她的学识,而是在向她揭开宫廷暗流的冰山一角,一场未遂的政变图谋,借由这幅看似寻常的舆图,冷不丁地扑面而来。
“陛下……”她艰难启齿,嗓音干涩如砂,“为何……为何要将此等机密告知妾身?”
刘肇微一沉吟,从袖中缓缓取出一物。那是一枚断裂的青铜镜,半圆的镜面已有些斑驳,然镜缘暗纹却极为眼熟,竟与她枕下所藏的那只铜匜如出一辙,宛若同出一炉。
“永元四年冬。”他指腹缓缓摩挲着镜背,语调低缓,“朕在云台藏阁拾得此物,藏之数载。”
他翻转铜镜,示意邓绥细看内侧。她凝目望去,只见细细阴刻之中,一行小篆跃然其上。“邓绥”二字,赫然在列。
她如遭雷噬,身子不由得一晃。
她的铜匜,是邓骘所赠,怎么可能在四年前便已有同款铜镜刻着她的名字?
而更令人脊背生寒的,是刘肇接下来的话,“镜背,还有一行字。”他微微俯身,龙涎香的温热气息掠过她耳畔,如蛇吐信,柔而寒,“二〇二三年,佳赠肇。”
仿若雷霆坠地,轰然炸响在她脑海。她瞳孔剧震,几乎说不出话来。
2023年!
那是她穿越之前的时间!
“佳赠肇”?她与这位东汉皇帝,在未来,竟已有某种因果?
“你,不该属于这个时代。”刘肇的声音陡然低沉,如梦初醒,又似预言,“却还是来了。”
邓绥踉跄后退,袖中的铜匜灼热如焰,仿佛正与那半枚铜镜产生某种冥合。她心中轰然一问:那断裂的另一半……岂不正是她所藏之物?
刘肇收起断镜,重新端坐,帝王的威仪在须臾之间悉数回归。他眼神一如既往平静,却比方才更加深不可测。
“现在,”他将一卷新的帛图缓缓推来,语声宛若未曾发生任何波澜,“说说你对西域屯田制的看法。”
他没有问她是谁,从哪里来,也未追究她那句“郑玄尚未出生”的荒唐之语。
他只是……笃定她已知,且她不能走。
一个时辰后,邓绥踉跄着踏出东观,天色已沉,秋阳斜斜挂在宫墙尽头,如将熄未熄的残灯。檐角风铃轻响,斜晖洒落在回廊的青砖之上,一道素衣身影立于尽头,似早已等候多时。
班昭迎着落日而立,眉眼藏在暮光里,神色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陛下与你……说了什么?”她的嗓音低哑,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
邓绥眨了眨眼,像是还未从方才的风暴中回神:“西域屯田的军粮调度,羌人叛乱的起因……还有……”她抬起袖口抵住额角,声音有些发虚,“《盐铁论》中‘专利’与‘民利’之辨。”
班昭闻言,骤然屏息,仿若胸中一线寒气直窜天灵。这些,可都是如今朝堂上最炽烈、最动辄得咎的论争!她尚未来得及开口,余光却忽然瞥见邓绥袖中滑出半寸帛角,其上朱砂飞白,竟是帝王制诏的题头。
“那是什么?”
“陛下命妾三日内,拟一篇《劝农疏》。”邓绥轻轻将帛书摊开,纸面上密密叠叠,全是刘肇以朱笔亲批的评注。每一字都锋利如刃,字里行间满是试探与引诱。
最令人心惊的,是帛尾赫然落款的那行朱批:
「明日晚,清凉殿独对」
班昭脸色骤变,几乎是夺过那帛书,指节微颤。她握紧邓绥的手腕,声音低得如风穿草隙,紧迫而阴冷:
“听着,从现在起,你曾翻阅过的所有谶纬书,全都焚毁,寸卷不留。”
邓绥怔住,未及追问,便听班昭几乎是咬着牙道:“有人已经去周贵人那儿告密,说你借星象扰动圣心,妄图以‘女主昌盛’之兆蛊惑天听。”
这一瞬,邓绥只觉耳中嗡鸣。她仰起头,望向高高宫墙之外的天宇。
乌云从西南压来,吞没残阳,原本绚烂的晚霞顷刻沉入暮色之中,天地之间,只余下一线冷金的光辉,照在她藏于怀中的铜匜上,那枚刻着“永元七年、荧惑守心”的星图,此刻竟恰与天象吻合,像命运冷笑着揭开了预言的薄纱。
一阵低低的笑声,忽然从掖庭方向传来。那是阴陶的声音,熟悉、刺耳,带着按捺不住的快意,仿佛已经看见她被打入冷宫、黯然收场。
邓绥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风卷起衣角,袖中铜匜微微发烫。
她知道,一场更深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