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儿一听就知道他是天津出生的,他本人也着实带着天津人的幽默与温和,乍一看倒是很难将他同医生这个严肃的职业挂钩。
去年琳娘的脚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发炎流脓,又红又肿,像桌案上贡的大寿桃。她完全不能下地走路,人只能半依在床上,发着高烧。
当时她险些以为自己快要死了,说了好些天的胡话。一会儿说自己放心不下曼卿,一会儿又说她死了想葬入高家祖坟里去——可又不知道高家祖坟在哪。
曼卿当时又心疼又难过,四处求医问药。熬药,熏药,泡脚的药全都用上了,可琳娘病情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好。
好在曼卿碰见了方津生,方津生帮忙弄来了磺胺。这可是好东西,能消炎抗菌,琳娘用了药,烧很快便退下来,炎症也慢慢消了去。
然而琳娘病好后精神头十足,又开始担心起女儿和医生的交往,死活追问他俩是如何相识的。
曼卿支支吾吾不肯说。
其实他俩是在一个翻译俱乐部认识的,俱乐部每周三聚一次,有各式各样的英文爱好者相聚在一起,朗诵诗句,翻译小说。
主要她外表上一直装作对洋人的一切事物都深恶痛绝的样子,私心里她并不想让琳娘知道自己在背地里偷偷学英文。
琳娘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又换了个角度,问方津生的家世如何。
当时曼卿同人家也算不上相熟,又被老娘问的不耐烦,便随口搪塞说他家境一般。
一说家境一般,琳娘赶紧问高曼卿方津生长得好看不好看,生怕女儿见色起意,把一辈子囫囵赔进去。
高曼卿想了想。其实她拢共才见过方津生四次。
方津生好看吗?
好看。
他是北方来的男人,身材有着南方男人少见的高大,可人又是温润的。
也许是学医总要不停的阅读,他的一只眼睛有些轻微近视。
因着他鼻梁高挺,眼眶深邃,他偶尔会戴一个时髦的单边眼镜来参加俱乐部活动。
不过他正儿八经上手术台的时候会取下这个,戴一副普通的金丝框眼镜。
然而她见过更好看的男子,尽管这一比较又牵扯到一段不算愉快的往事。所以她摇了摇头,说方津生一般般好看。
虽然高曼卿没有表现出自己对方津生有意思,琳娘还是打着十二万分的戒备,时不时警戒高曼卿,不要学话本子里那样,动不动要来个以身相许。
曼卿说她得了便宜还卖乖,背地里这么编排有救命之恩的医生不合适。
琳娘见女儿对方津生言语中有维护之意,又说女子挑男子还是要看家世的,莫要头脑一热就冲过去陪人家受苦受难,自古男子都是不怕女子牺牲的,少做男人的排头兵。
曼卿被她老娘这般丰富的想象力折腾的哭笑不得,只能一遍又一遍复述“如今可不比你那会,男女大防没那么重。”
她时常这么劝琳娘对男女正常交往的事情看得松些,让她能喘口气,可惜效果一般。
后来方津生便时常约她一起出去看电影,看话剧,或者是偶尔得到了几本上好的英文原版书,邀她借去看。
高曼卿一开始还警惕着,躲避着,然而同方津生相处实在是太让人舒服了些。
他从不像琳娘那样咄咄逼人,也不像办公室里那些男子一般会说让自己不舒适的笑话。
相反,方津生是个太好的倾听者,他不会用“你个女人懂什么”这种话来打断她。高曼卿对时局诸多无处发表的见解,对生活诸多无处发泄的苦闷,都统统讲给了方津生听。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悉了。
高曼卿有着贵族小姐的学识和脸蛋,又没有她们的派头,她大方自然又风趣幽默,这样的女子,你总是忍不住靠近她,再靠近她。
方津生先前只当自己是救死扶伤,日行一善,相处久了,他也渐渐为曼卿的学识和人品折服倾倒。
慢慢的他便不再掩饰追求曼卿的意图。
按理说过年方津生是要回天津老家去,然而恐怕他家里出了什么不愉快,方津生主动和医院要求在除夕夜里值班,他初二又要值班,只大年初一这一天空了出来。
家里人来电他也推说医院太忙走不开,救死扶伤的事不是小事,家人只能作罢。
而后他又在俱乐部聚会上对曼卿诉苦,说大年初一无处可去。
医院倒是福利好,给他发了一堆电影票作为补偿,只是他恐怕要在电影院里打发一天了。
曼卿今年二十一岁,哦不,过了年二十二岁了。
她已经是个成年有些年头的成年人了,也不是听不懂方津生的暗示。
要同这样的男子交往吗?
为什么不呢。
她心里只迟疑了这一瞬,便把电影票接了过来。
琳娘眼睛轻扫。
那是两张《西厢记》的电影票。
琳娘初时看见是电影票,还觉得新奇,看见上面写着《西厢记》那怒火又从眼角的鱼尾纹烧了起来。
“你要看《西厢记》,你老娘给你唱就行,白白花这钱做什么?”
虽说高老爷走之前也给她留了一笔不菲的遣散费,但琳娘时刻遵循姨太太的规矩,不工作不赚钱,这些年下来家里也不剩什么,除了住的这栋小楼。
她人前充着阔太太的脸面,人后少不得精打细算,能抠一分钱就抠一分钱。
高曼卿深感和她无话可说,连解释都嫌嘴巴累。但她也不想在大年初一就和母亲闹出不愉快来,让周围的邻居看了笑话。
她收回了电影票,“噔噔噔”就往门外走去。
余下了琳娘一个人站在门口干瞪眼,望着高曼卿的背影,她喃喃道:“煮好的粥你也不吃,从哪学来的浪费样子!”
虽然是大年初一,只是今日天气实在不算好,天灰蒙蒙的就罢了,没走两步居然就下起雨来。
鬼使神差的曼卿又想起了她娘神神叨叨说过的话,说今年不平凡,肯定有大事发生。
她看了一眼左手腕上那只银的女士手表,细细的指针指向了9:30,回去讨雨伞已是来不及。
然而雨这么大,她实在无法迈出一步,她不禁有些焦急,要是误了时间就不好了。
她咬着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钞票,纠结着要不要雇一辆黄包车,然而下雨天黄包车也没有几辆,偶尔匆匆掠过几个,车里都拉着乘客。
她站在裁缝店的骑楼下躲避这凄风苦雨,在心中暗暗祈祷这场雨快些停下。
此时,一辆黑漆银边的崭新小轿车正在从远处疾驰驶来,只是路过她之后,车速忽然降下,然后堂而皇之的倒车。
曼卿脑子里突然便想起了许多上海滩传说,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整个人做出防备的姿态,预备着若是遇到贼人,赶紧转身跑路。
然而那小轿车停在她面前,车窗缓缓摇了下来。
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要去哪儿,我载你一程。”
声音听着有些熟悉,曼卿缓缓、慢慢睁大了眼睛。那双多情又妩媚的杏眼睁得的仿佛前朝的铜钱似的。
她小碎步走上前来,也顾不得此时雨还大,半个身子从车窗里看进去,要把驾驶座上的人看个究竟清楚。
果真是林秉钧,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