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笺上写了什么,张居正不用看就知道,以他的洞彻人心,明知陆树声是不肯回心转意的。
张居正心情颇有些悒郁不乐,在椅子上小憩了一会儿,才拿起这份信笺,看过后果然不出所料,他不由得一叹,问道:“你观陆家这两兄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游七嘿然一笑:“这小人哪里知道?只是听别人说,这两人都是清廉刚毅之人。”
张居正不由得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窗前,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尧帝在位时,听说许由是个大贤,便去拜访,要把王位传给他。可是许由一口回绝了,还跑到河边洗耳朵,躲到深山中隐居一生。
《晋书》对其评价道:‘昔许由让天子之贵,市道小人争半钱之利’。陆平原有效许由之志,你看呢?”
“陆大人如许由一样,是高洁之人。”游七不知张居正这话问得何意,只得照着众人的观点回答。
张居正摇摇头。
“若我是尧帝,便斫许由头颅悬于世。
这个天下不好么?阳光正好,乡间阡陌,草木萌新。万千黎庶辛勤耕耘供养着我们,读了书、学了礼,却屈身于山间与鸟兽为伍。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治世之能,却为了名声不肯劳碌,这是什么高洁之士?这就是一个矫情沽誉的蠢材!
吾二十年前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吾无间焉。”
“父亲!”一声仓皇的声音从门口出来,原来是懋修。他听下人说父亲回来了,只是脸色不好,心里担忧,忙过来看看,不想听到这样一篇话。
张居正听到儿子声音的异样,只好温声道:“用过膳了么?”
张懋修喃喃道:“爹。”只觉得刹那间红了眼眶。
他的父亲——外庄内平,湛静沉默,柔澹春融,警敏疏彻。怎忍心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
他咬住牙,喃喃道:“父亲,可有难处?”
他不知为何会脱口而出这话,只是敏锐地察觉,今日的父亲很不寻常。
张居正随手拂过长髯,招手叫儿子到窗边来,指着远处金鳞暮色的层层滚云,“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张懋修眨眨眼,映着将要落下的冥冥薄暮,他的父亲,却如耀日,似将升腾于山岳潜形的大地。
“儿子侍奉您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常朝,父亲也太累了。”懋修见张居正神色倦怠,不忍道。
张居正见儿子体贴自己,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暖意,抬手轻轻摸了摸懋修的发顶,“到底是长大了。”
他低叹了口气,“我不过养养神就罢了,明日、”说着话语中尽是艰涩,“明日我不去上朝,想多歇歇。”
懋修对上他的视线,儿子眼底藏着几分深沉的担忧,丝丝缕缕,竟大不似往常明媚鲜活的形容。
张居正避开了懋修的视线,将眼光投于院中,只见院中四面编竹为篱,篱上交缠着扶苏的花木,郁郁苍苍、灿如锦屏。
“你看着院中花团锦簇,实则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只占得数日。
他熬过了这三时的冷淡,才讨得这一时的烂漫。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
巴此数日甚难,若有造化候至花开,他必要竭力随风而舞,迎人而笑,拼上所有去点缀风光。
纵使一日遭人折损,日炙风吹,后复零残,也不过能舍一枝是一枝,能去一干是一干,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也不枉这一世春光。”
懋修聪慧,自然知道张居正这话不止在说花,更是以花喻人,他瞬间从父亲话语中听出了不详之音,不由得心底发颤,强忍住慌张,轻声问道:“父亲,是发生了什么?”
张居正没有啧声,只是摇头不语。
阁潮决战的号角就要吹响,该做得已然做完了,最终结果如何,没有人可以预料。
懋修连带着声音都轻微颤抖起来,“是将要发生什么?君之危若朝露?!”
‘君之危若朝露’。
真是熟悉的语句,似乎近来也有一个类似的场景,也是一个孩子问过同样的问题。
想起来了,就在今年皇太子日讲时,讲到过《商君列传》,‘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
张居正此时见懋修担忧的眼神,似是见了同样的另一双忧悒的眼睛,他不知当日皇太子问出这个问题,是一时巧合还是有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