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
“爹,到了镇上,您寻个背风的墙根儿底下歇歇脚,喝口水,啥也别管。”
苏悦声音不大,特意压低了,也就他们爷俩能听见,手上的活计却没停,帮着苏解放往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上归拢“家当”。
几个拿黑乎乎的破油布裹得鼓鼓囊囊的大包袱,瞅着就沉甸甸的。
还有一口边角都磨秃噜的旧木箱子,箱扣锈迹斑斑,拿粗麻绳一道道捆得死紧。
“我自个儿去转转就成。”苏悦又小声补了句。
苏解放闷头干活,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黝黑的脸膛淌下来。
他这闺女,打从落水那回醒过来,办事是越来越有谱儿了。
这大包小包的,说是些旧东西,可这阵势,总让他心里七上八下。
闺女有主意,家里的日子也确实一天比一天松快,他也就没多问。
“哎,晓得了。”苏解放憨声应着,又使劲把麻绳紧了紧,生怕路上颠散了。
天刚麻麻亮,院里那棵老槐树叶子上还挂着昨夜的露水珠儿,冰凉冰凉的。
头遍鸡叫划破了苏家村的宁静,空气里漫着股潮湿的土腥气。
苏悦早就起了,一身打补丁的旧衣裳,可手脚照样麻利得很。
堂屋门帘子一挑,苏小未揉着惺忪睡眼,趿拉着布鞋探出个小脑瓜,奶声奶气地问:“姐,今儿……今儿有好戏看么?”
昨晚姐姐就是这么说的。
苏悦回过头,晨光照在她脸上,她伸手拍了拍苏小未毛茸茸的小脑瓜。
“嗯,有好戏。”
“等咱们回来,姐再慢慢说给你听。”
独轮车刚推出院门,那吱吱呀呀的声响在清早的村道上特别清楚。
车子还没推上村里那条黄泥道,就听见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和女人尖利的叫骂声由远及近,来势汹汹。
“苏解放!苏悦!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张翠芬那副尖细的破锣嗓子,大老远就直扎耳朵。
她双手叉腰,后头跟着村长刘富贵,刘富贵板着一张脸。
再后头,是七八个扛锄头、挑扁担的民兵,一个个都挺横,呼啦一下子就把苏家父女和那辆独轮车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起早拾掇农具的村民也伸长脖子围过来看,对着苏家那辆独轮车指指戳戳,脸上都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气。
那独轮车上鼓鼓囊囊的包裹和沉甸甸的木箱子,在晨光底下,显得格外招眼。
“刘……刘村长,张大妈,这……这大清早的,是咋回事啊?”
苏解放一张脸憋得通红,有些手足无措地把独轮车往自个儿身后拉了拉。
“我们爷俩正要去赶集哩。”
刘富贵发出一声冷哼,斜着苏解放,语气带着官腔:“赶集?我看是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苏解放,有人举报你们家苏悦搞投机倒把,跟黑市的人勾勾搭搭!”
“今天,我们就是奉了公社的指示,来个人赃并获的!”
“投机倒把?”苏解放一听这四个字,腿肚子都有些发软,这年头,这罪名扣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苏悦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一抖,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身旁的包袱角,声音也带上了哭腔,细弱:“村长……张大妈……我们家……我们家没有啊!”
“这些……这些就是些不值钱的旧东西,是我娘说放在家里头碍事,净占地方,才让我爹拉到镇上去,看看……看看能不能换几个钱,哪怕是换几斤棒子面儿也好啊……”
她越说声音越小,头也慢慢低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垂着,肩膀微微耸动。
张翠芬见苏悦这副模样,越发得意,她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苏解放,唾沫星子都快喷到苏悦脸上,指着那几个大包袱嚷道:“少在这儿给我老婆子装蒜!”
“打开!都给我打开!”
“我倒要亲眼瞧瞧,是啥‘不值钱的旧东西’,能让你们苏家日子过得这么油光水滑!”
“对!打开!”刘富贵也跟着厉声附和。
几个早就按捺不住的民兵得了令,立刻上前,二话不说,伸出粗糙的大手,就去撕扯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油布。
“使不得,使不得啊!同志们,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苏解放急得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连连作揖,却被一个民兵不耐烦地推了个趔趄。
“刺啦——”
一块油布被粗鲁地扯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没有金银细软,也没有花花绿绿的票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