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周兰香往灶肚里添着柴禾,火苗舔舐着锅底,噼啪作响。
“娘,我寻思着明儿个去趟县里。”
苏悦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周兰香直起身,拨弄柴火的火钳停在半空,她扭过头,有些纳罕:“去县里?那不得大队开介绍信?”
“如今这年头,干啥不得要票?”
“你空着手去,能换回个啥?”
“咱家可没啥金贵东西能拿到台面上换钱换票的。”
她放下火钳,眉头拧了起来。
“悦丫头,不是娘说你,这县城可不比咱村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遇上点啥事……”
苏解放从屋里踱出来,蹲在门槛上,手指熟练地捻开烟叶,卷着旱烟。
听见娘俩的对话,他“吧嗒”抽了一口,烟气从鼻孔里冒出来,声音瓮声瓮气的。
“你娘说得在理。”
“如今外头查得严,没个由头,不好乱跑。”
苏悦弯腰,帮周兰香把散开的柴火重新归拢好。
她面上挂着浅笑:“爹,娘,我晓得你们的顾虑。”
“我就是想着去县里我那个远房表姨家串个门子,她家就在县城边上住。”
“顺道去集上转转,长长见识。”
“真要有合适的,咱再想辙。”
“您们放宽心,我心里有谱,不会乱来的。”
周兰香和苏解放交换了一下眼神。
苏悦落水醒来后这一个多月,确实变了不少,像是脑子突然灵光了,出的主意,办的事,都透着股稳妥。
况且,苏悦嘴里那个“城里亲戚”,他们虽没见过,可隔三差五,苏悦总能从“亲戚那儿”捣鼓些稀罕吃食或者小物件回来,由不得他们不信几分。
周兰香到底松了口,叹了口气:“那你自个儿留神,早去早回,别在外头瞎耽搁。”
苏悦应得干脆:“诶,我应下了,娘!”
隔天,天边刚擦亮,村里的公鸡嗓子还没扯开,苏悦就爬了起来。
她翻箱倒柜,拣了件颜色最不起眼、补丁叠补丁的旧衣裳套上。
又扯了块洗得泛白的灰布头巾,把头发包得严严实实,连带着遮了小半张脸。
背上一个洗得褪了色的旧布挎包,里头只放了一小捧油纸裹了好几层的白米。
这精米,在这糙米都算稀罕物的年头,要是露了白,平白能惹出大麻烦。
苏家村离县城几十里地,两条腿走,怎么也得大半天。
苏悦没敢走正经大路,专拣田埂土路、山间羊肠小道穿行。
这年月,大路上冷不丁就会冒出戴红袖章的纠察队盘问,能省一事是一事。
晨雾未散,田野静得出奇,只听得见脚踩在土路上发出的“沙沙”轻响。
偶尔,远远哪个村子传来几声模糊的鸡鸣狗吠。
她拢了拢头巾,脚下步子又快了几分。
日头快爬到当顶,苏悦才算蹭到县城边儿。
先前王家婶子提过的那座破庙,果真藏在一片荒坟地后头。
庙塌了大半,残垣断壁,庙顶天窗大开。
几只老鸹“哇哇”叫着,在光秃秃的老树杈上打旋,更添了几分萧索。
苏悦没急着凑过去。
她绕到破庙后头一处更隐蔽的小土坡,借着半人高的野草遮挡,眯缝着眼,悄悄打量了好一阵。
不多时,几条人影,鬼头鬼脑地摸了过来。
个个补丁摞补丁的衣裳,面带菜色,脚步慌促。
到了庙门口,先伸长脖子左右张望,确认周遭无人,才猫着腰,哧溜一下,从破庙墙壁的豁口钻了进去。
苏悦估算着里头人差不多了,便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拣了个不起眼的豁口,矮身闪了进去。
庙内光线骤暗。
一股子浓重的霉味、汗味,还有些说不清的杂味儿,直冲鼻子。
破庙里影影绰绰全是人,比她预想的还要多,估摸着有二三十号。
三五成群地聚着,都压着嗓门嘀嘀咕咕。
苏悦个子不高,又裹得严实,在人堆里悄无声息地挪动。
她瞅见有人拿几个鸡蛋换一小布袋棒子面。
旁边一个婆姨,捏着块巴掌大、带碎花的的确良布头,跟个汉子换了几块黑黢黢的番薯干。
那汉子似乎还嫌少,两人压着声儿争执。
一个穿着破旧蓝布褂子、头发枯黄的女人,手里紧攥着两个黑面窝窝头,带着哭腔央求:
“同志,同志,这白面馍换不换?我家娃都好几天没沾荤腥了,馋得净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