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政殿,李润听完了义禁府将曹锐的禀报,脸上神色风云不定。就在曹锐沉默待命,心有揣揣之时,李润又再次开口:
“大妃可曾知晓此事?”
曹锐低声道:“暂且不知,不过怕也快知晓了。”
李润的手指曲起,指关节轻轻敲击桌面:“清熙姊姊近来如何?孤记得她和你的弟弟性子相差甚大,怕是家中长辈没少为此操心吧?”
曹锐不知李润为何突然提起清熙和自家弟弟。不过清熙如今不仅是自己的弟妹,还是沟连曹家与王上大妃的通路。他收敛起脸上所有随性,肃然答道:“宗女为王室女,臣家自然省得其中轻重。平阳君及其夫人唯有此女,昔年又对臣家有襄助之恩,曹门自然不敢忘本。”说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神色一凛:“平阳君宗室按制不得参政,臣自会把握其中分寸,不给主上和大妃招惹是非。”
“甚好。”李润微微阖上双目,接着又睁开:“大妃娘娘与孤荣辱一体,向来是互通有无,今日之事待她做出明策,其余一应诸事便可实行。”
曹锐心领神会:“臣自然一切听从主上调度。”
春日迟迟,春光烂漫,又是一年之计绝佳时。万物都在此间急速生长发育,孕育出大片似锦繁花和青翠欲流。春日到来,鸟儿也躁动起来,开始辛勤筑巢。俗话说筑巢引凤,此时此景,自然是要吸引雌鸟前来看房,提升自己在雌鸟之中的良性竞争力,好完成求偶这一刻在生物基因上的重大任务。每过一日,鸟儿就多成双那么几对,双宿双飞,枝头啼戏。
在这样一个各种生物都思春求偶的季节里,王宫里的宫女却一反宫外女子的常态,一如既往地过着禁欲的尼僧搬的生活。王宫对于绝大多数宫女来说是另一个清修的寺院,她们不落发,不诵经,不着僧服,不要求必须食素,但是依旧和尼僧一般日复一日地在王宫中行走劳作,终身不得婚嫁,直到年老重病之时被送出宫外度过临终。私相授受与除了王之外的人相爱,对于她们来说是绝不能触碰禁忌之线,越之则必死无疑。偶尔有些处于青春期的小宫女或许有些躁动和叛逆,带着好奇从熟手那里用一点俸禄私买一些外头传来的画册,或者偷偷传阅着民间流行的爱情笔记小说。于是尚宫娘娘们时常在这些时候加紧巡逻,时不时地来个夜间突袭,缴获一堆违禁书画。对于尚宫们来说,小姑娘的好奇和旖旎情丝不难揣测,所用的藏匿招数也都是自己昔年玩剩下的,要抓起来不需要耗费太大的心思,难的点只在于这些物件如原上草一般都生长力。只怕隔上一阵子就是春风吹又生。
妍伊这些日子从楚熙紫淑那里听到的最多的新闻就是这些。当年一同入宫的小宫女年纪稍大一些的都到了心思浮动的年龄,那些不是在采选年日入宫的女孩子更是到了一般女子待嫁之龄。紫淑絮絮地说着同屋的万彩英今年到了十六岁,长了一副好相貌,又有万尚宫和提调尚宫的庇佑,近些年来越发的讨厌。为了不开罪她惹得自己摊上事儿,自己和楚熙不得不尽量藏着点拙,尽可能地把所有能出风头的机会都留给万彩英保平安。楚熙还是很少说话,只告诉了妍伊一些最近发生的大事儿,简介扼要,没有一点花饰。而所有边边角角的细枝末节,全从紫淑口里讲出。
紫淑和妍伊绘声绘影地絮叨些事儿的时候,楚熙就在一旁听着。她的态度很沉静,说不上是乐意还是不乐意听这些细碎的话。若是乐意,则她表现得太过寡淡,从来没有对其中内容表现过一丝兴趣;若是不乐意,也不见得她有任何分心的举动,她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眼神是活的,集中的。妍伊有时候看着楚熙,总觉得她似乎是一块青玉石,安静沉默,看着温润,实则能划伤人似的冷静淡漠。她就这么安和而冷静地待在那一方角落,听着看着,把什么都刻进了她的纹路中,却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让人时常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妍伊并不知道,在她注视着楚熙的时候,一旁叽叽喳喳个不停的紫淑也在细细地看着她。她不知道紫淑看着她虽然稚嫩但已显露出一抹锋利出众的明艳之色的十三岁的脸庞的时候心里浮起的隐忧,也不知道紫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时内心发出的无声的叹息。
太过于出众的美貌在这宫里并不是什么好事。紫淑看着她高挑的背影如是想到。在政治场里,美丽若是不能被自我主宰,成为自己手中的利器,那就极有可能,成为别人手中的刃。当这把剑刃伤着了对手以后,对方首当其冲要折断的,就是这把剑刃。在你不得不披荆斩棘求生存的时候,你不会知道,或许你已然成为他人手中的刀。当一切结束以后,刀的使命完成,回首望去,一片萧索,却看不到真正有什么东西切实地属于过你。
夕阳的余晖进入了地平线以下,春夜的黑沉沉地笼了上来。妍伊加快了步子向慈庆殿旁的宿房走去,眼看着就要拐进宿房的那一盏微弱的灯光里,却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忽地拽到了一个不易被人注视的角落里。
妍伊下意识地就要去咬那人的胳膊,好让自己从一个莫名其妙的威胁中挣脱出来。谁料那人似乎早有防备,一手飞快地闪到她身后,托住她的后脑,定住了她的头,顺便把她的胳膊往后微微一别,定住了她的两边肩部。妍伊不知对方有何用意,正想用腿脚的劲儿来蹬他一下,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低轻地响起:“长了一岁,怎的还是个小豹子的脾性?”
妍伊定在那儿,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时隔一年,它的再次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自己不得而知,但是她敢肯定这次不会让她轻易溜走。她想逃避的东西,最终还是一点一点地向她逼近。而她,则必须选择面对。
“主上此时不应在思政殿批折子吗?”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就只能迎头而上了。
“今儿并无要紧大事,孤可暂且休憩片刻。”带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却让妍伊感觉到事有不妙——从来喜欢自称“我”的主上如今忽然称“孤”,只怕今日之事不好含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