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川在赤野苦守的第十个寒冬,终于随着周正的加入而破局。这位锋锐无匹的年轻将领如尖刀般撕裂了兀鲁坚固的防线,助他一举锁定了胜局。
古庸大军携着兀鲁王庭的降书,与太子凯旋班师。
战旗卷着塞外的风沙,凯旋归京都的路程遥远而颠簸,车轮碾过干燥的土地,扬起滚滚黄尘。
队伍的中心,太子那架朴素的玄漆马车在亲卫拱卫下稳稳前行。不知从何时起,一抹沉默而挺拔的身影,始终如影随形地护卫在马车右侧的固定位置。
周正的战马“追锋”被他有意勒着缰绳,始终保持着一个恰恰能让车厢内的人看清的距离。
他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偏离军旅前路的方向。视线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飘向车窗的方向,有时匆匆一瞥,捕捉端坐的明黄色身影的轮廓;有时车帘恰好被风掀起一角,他便贪婪地多看几息,那专注阅卷或凝望远方的侧脸。
他的靠近并非每次都能如愿对话。很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地骑着马,凝望着车厢,任由马蹄踏出的单调蹄声掩盖住胸腔里异乎寻常的心跳。
休息的号角吹响时,周正的动作总是最快之一。他不找亲卫闲聊,也不独自歇息,而是精准地走向太子的车驾。
蒙川将军常伴太子身边商议回京后的安排,周正便自动成为最专注的旁听者。他很少插言,只是安静地侍立在旁,目光时而落在地图上太子指尖划过的重要关隘,时而落在太子英挺的眉宇。
与其说是听蒙川分析兀鲁残余势力的布置,不如说他全部的感官,都沉浸在太子清朗沉稳的语调和说话时细微的神态变化中。
偶尔,太子因某个观点转头询问他的意见,周正便像骤然被点燃的火石,眼眸一亮,用最简洁有力的战场经验作答。能得到太子一声随口的“善”或微微颔首,成了他一路劳顿最好的慰藉。
一次长休,营地支起了简易的帐篷。周正见太子立于一棵枯树下望着远方的暮色,身影略显疲惫。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递上自己水囊中尚温的清水。
太子回头,略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了然一笑:“周卿有心了。”那笑容很淡,落在周正眼底却似拨开了沉沉暮霭。他没有多余的话,只静静站定在太子侧后半步,目光虽垂视着脚下的尘土,全身感官却紧绷着。
日夜兼程,风霜浸染。这大半个月的舟车劳顿,对周正而言,却是一段混杂着疲惫与隐秘甘甜的时光。每一里路,都在拉近他身躯到那人的物理距离;每一次悄然回望与笨拙的靠近,都在无形中牵动着心弦。
终于,当天际线尽头浮现出帝都巍峨的城墙和金光灿灿的琉璃殿宇轮廓时,这支饱经风霜的铁血之师爆发出一阵由衷的欢呼。
周正勒住马,眺望着远方在秋阳下如同神祇宫殿般的皇宫群落。飞檐斗拱,层峦叠嶂,散发着迫人的威仪与辉煌。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马车微微晃动的窗帘,将这一路伴行的侧影再次印刻脑海深处。
车马已至宫门,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巨大青砖。
他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情愫,也如同到达了一个现实与梦境的分界。接下来踏入的,将是另一个充满了规则与桎梏的世界。
作为斩下兀鲁主将阿鲁浑头颅的首功之臣,周正的名字响彻朝野,亦得以身披荣耀,随行入宫面圣。
这是他头一次踏入帝都的心脏地带。穿过一道道森严的宫门,琉璃瓦在冬日的晴空下折射着厚重的金色光芒。巨大的蟠龙金柱盘绕支撑着殿宇,每一片鳞甲都纤毫毕现,威压沉沉。脚下是平整如镜的巨大青砖,空旷的回廊间只闻盔甲细碎的碰撞声和自己的脚步声,更显这权力巅峰之地惊人的寂静与宏伟。
饶是见惯了沙场惨烈,周正的心跳也不禁微微失序,深感人之渺小。
丹陛之上,端坐着帝国的至尊。皇帝正值盛年,眉宇间蕴着久居上位的雍容与锐利,身着龙袍,通身的威仪却比任何精甲更具压迫感。他的目光像无形的实质扫过阶下跪拜的功臣,落在周正身上时,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审视。
周正垂首,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
入夜,华灯初上的庆功宴本该是歌舞升平,酒酣耳热。
然而觥筹交错间,皇帝却放下金樽,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喧嚣骤歇:“兀鲁既已俯首称臣,为显我天朝恩威,亦为长治久安,朕意欲选一位宗室公主,远嫁兀鲁王庭和亲,以示怀柔,永固邦交。”
话音未落,太子“霍”地站起。他年轻的面容因激动而紧绷:“父皇!万万不可!兀鲁乃豺狼之性!和亲?”
他提高了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看似怀柔,实则是把公主送入虎口!天高地远,关山难越,谁人能护?蛮族若心怀怨恨,公主处境可想而知!”
接着,他沉痛地将周正在赤野所查获,兀鲁贵族勾结古庸国官僚,掳掠凌虐边境妇孺的累累铁证,一一道来。
每一桩罪行都如冰水浇头,瞬间冷却了宴席的热烈氛围。
帝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方才的喜气荡然无存,只余下扫兴的冰冷与未定国策带来的沉重。
皇后精致的脸上适时掠过一丝担忧,语气却绵里藏针,对着神色不虞的皇帝温言道:“太子殿下年轻气盛,拳拳爱民之心固然可嘉,只是这邦国大事,关乎社稷安危,有时......牺牲也是在所难免。公主受点委屈,若能换得万民平安,也是她的福分与职责。殿下这般言辞激烈,驳斥圣意,是否有些——过于天真莽撞了?怕也易让功臣们寒心呐。”她眼波流转,轻轻扫过太子。
周正站在殿尾功臣之列,听得真切。他紧抿着唇,强压下胸腔的怒火,垂在身侧的手骤然紧握成拳。这杀人斩首都面不改色的手,此刻却因强忍对太子的不公而感到阵阵酸痛。
为了缓和这令人窒息的僵局,皇帝的目光,在殿内逡巡片刻,最终落在周正身上,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温和:“周爱卿少年英杰,立此盖世奇功。年华正好,也该成家立业了。朕有意赐婚,以示嘉奖。如何?可有心仪的女子?”
瞬间,所有或探究,或善意,或别有深意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
周正心弦猛地一颤,几乎是未经思索地,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带着战场上特有的直白与露骨,穿过憧憧人影,精准地,毫无保留地投向了一身明黄蟒袍的太子。
那目光似有千言万语,汹涌着难以言喻的灼热与痛楚,包含了无声的敬仰与无法言说的情绪。
然而,那目光所焦距之处,太子端坐于至尊之下,储君之位,与他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君臣之别,更是世俗伦理的天堑。
这一眼,如星火掠过干枯草原,快得几乎无人真正捕捉,但那瞬间的爆发力却灼人心魄。几乎是同时,理智便浇灭了火焰。
周正迅速垂下眼帘,压下眼底所有波澜,只余一片沉静的冷硬与了然。
萧承安似有所感,微微侧首,却只看到周正低垂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