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这场悄无声息却惊心动魄的宫变密谋迅疾铺展之时,乾清宫深处,那位大明帝王,却依旧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幽谷之中。
朱祁钰斜倚在锦榻之上,身披明黄寝衣,面如枯槁,气若游丝。他的双眸半睁半阖,仿佛一根风中之烛,随时都将熄灭。然而,他还未肯倒下。
他知道,他不能倒下,因为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上朝……朕……还要上朝……”
他口中喃喃,声音嘶哑如裂帛,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得断断续续,仿佛每一个音节都要以生命为代价去换。他的指节死死攥着榻旁那枚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小锁头,那是他留在尘世的最后一根牵绊。
“小薇……小薇……再等等我……我们……马上就要相见了……我……我已经感觉到了……我的魂魄……就快要尽数散尽了……”
这句话,他是对着空气说的,却又像是在呼唤什么灵魂深处的回响。
忽地,一缕几不可察的清光悄然浮现于殿中,似晨曦初透,轻盈而哀婉。那是一道魂影,一道只有锁中之灵、真情不灭,才能被唤出的执念残魄。
杭令薇,她穿着生前最爱的一袭湖蓝广袖霞衣,面容依旧温婉,却掩不住那双早已哭红的眼。她一步步走近朱祁钰,身形几欲消散,却固执地凝结在他眼前。
“阿钰……”
那一声轻唤,仿佛跨越了黄泉冥路,唤醒了他沉睡的魂魄。
“是我错了……”杭令薇跪在他面前,魂体颤抖,泪如断线,“我本想避开命运的锋刃,本想以死断因果,护你一世安宁,可如今……我终究还是没能护住你……你却为了我,落得如此下场……阿钰,我……我最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她泣不成声,整具魂体蜷缩如秋叶飘零。那不是皇后,而只是一个至死都无法释怀的女子,一位曾深爱,也被深爱着的妻子。
而朱祁钰,早已泪湿枕席。
“若世间真有来生,若还有一次选择……我仍愿为你负尽天下骂名,仍愿与天命为敌……”他喃喃回应,泪水混着唇角溢出的血丝,一滴一滴,染红了锦被。
此刻的殿中无声,却胜似千言万语。
两个被命运撕裂的灵魂,终于在黄泉与人世之间,再次短暂重逢;而这一刻的心意相通,仿佛也为朱祁钰这段伤痕累累的一生,点亮了最后一缕温柔的火光。
晨光熹微,飞鸟散尽,紫禁城之中已然浮起一层淡淡的寒雾,仿佛天地都在为将至的变局屏息。
乾清宫内,朱祁钰仰靠在榻上,脸色如纸,唇角斑驳血痕。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几乎失去了,只用微弱得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唤:
“……成敬……扶我……更衣……朕要上朝……要做完最后一件事……”
他仿佛将所有残余的气力都凝聚在这句话中,声音飘忽,却透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倔强与决绝。
成敬眼眶通红,战战兢兢地跪在榻前,哽咽着应下:“陛下……奴才这就为您更衣……”
他小心地为朱祁钰披上那件象征天子之尊的朝袍,一针一线皆是沉重的仪礼;每梳一缕发,每掖一角衣,都如同为他整理殓装。殿外风声萧瑟,仿佛连天地都知晓,这位帝王的身躯将撑不过这破晓之前的最后一炷香。
而此时,奉天殿前,百官已依次就位。因得王文昨日传言:“明日圣上亲自临朝,颁布大政。”众臣皆衣冠整肃,早早肃立于丹墀之上,等待着那个病中的帝王露面,等待一场注定将载入史册的宣诏。
然而,奉天殿门轰然大启,御阶之上,却不是朱祁钰踉跄的身影,而是朱祁镇,那个曾被软禁于南宫,名为太上皇的正统天子!
他一身明黄帝袍,神色沉稳,步履从容,缓缓登上御座,落座之间,眼中寒光乍现,竟似毫无病榻之气,俨然重掌乾坤之姿。
百官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谁也不明白,这场如疾风骤雨般的更替,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悄然完成的。
就在殿中群臣惶惑未定之时,一道威仪端庄的身影自后殿缓缓而出,是孙太后。
她穿一袭素绣褙子,步履稳健,声音不怒自威:“太上皇重登大典,皆因景泰皇帝沉疴日重,社稷不可一日无主。哀家在此,是为安众卿之心。诸位不必惊疑。”
话音落地,朱祁镇已端坐在御座之上,朗声宣道:
“景泰皇帝因疾弥留,朝政荒芜,朕乃太上皇,蒙群臣劝进,今奉天命,再登大宝。尔等各司其职,无有更易。”
这句话,钦若金石,如同一记暮鼓晨钟,敲碎了众臣心头最后的一丝侥幸。
前排朝臣彼此交换眼色,眼中或惧或疑,或惊或怨,然众目睽睽之下,又能如何?只得纷纷伏地叩首,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中钟鼓再响,天命已定,世局重转。
朱祁镇垂眸而坐,目光缓缓扫过群臣,最后停在内殿之侧,那一道披帘而立的身影,孙太后亦在看他,母子二人隔着帘影相对,眼神深处皆掩不住的野望与庆幸,仿佛等这一天,已等了许久。
而彼时的乾清宫中,朱祁钰仍倚在金榻之上,胸口剧烈起伏,吐出的每一口血,仿佛都在吐尽旧梦残魂。无人知晓,那位真实的皇帝,正于生死边缘,咽下最后的血泪。
此时,奉天殿外钟鼓齐鸣,震彻九重天阙,声声如雷贯耳,回荡在紫禁城巍峨的琼楼玉宇之间,似在昭告天下:旧主重临、帝座易主。那肃穆又喧哗的钟鸣,如同金戈铁马击碎夜色的残梦,也像是挽歌哀响,在为一位将死之人低声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