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得知杭令薇有了身孕,朱祁钰便恨不得将太医院搬进永宁宫,几乎每日都遣太医令问诊数次,只求得那一句“贵妃娘娘安好,胎象平稳”。每每听见这等话语,他紧绷的眉目方才稍展,仿佛得了万民称颂的好消息一般。
吴太后亦得此喜讯,脸上少见地绽开了欣慰的笑意。昔日她与儿子相依为命,几度生死边缘,风雨飘摇中走来,如今总算苦尽甘来,有了盼头。她心中虽早已视杭令薇为儿媳中首位,却因后宫格局尚未明言。今番贵妃有孕,无异于锦上添花,若再有一阵东风,便是顺水推舟,名正言顺。
这日,天光正好,永宁宫内檀香袅袅,碧纱轻卷。朱祁钰轻步而入,见杭令薇倚坐在绣榻之上,素衣罗衫,肌肤胜雪,神色虽带些倦意,却掩不住那母仪天成的温柔气韵。
“小薇,累不累?腰还酸吗?今日的安胎汤可有苦得难入口?”朱祁钰快步走到她身侧,语气中满是焦灼与怜惜,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揽进怀中。
“哪里有那么夸张,一切都安稳着呢。”杭令薇莞尔,扶住他的手,“陛下倒是比我还紧张,整日里问这问那,太医院那位太医都说了,您若再这样下去,他们怕是比我先病倒。”
“那是自然。”朱祁钰拉着她的手,目光深沉柔和,“这可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是你我的骨血。小薇,你可知道,朕这许多年日月中,日日盼、夜夜梦,盼的就是这一刻。你与我,都曾被命运推搡至崖边,如今终于有了属于我们的春天。”
他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子,温柔地将脸颊贴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神情虔诚而喜悦,像是在聆听天籁。
“陛下,这才刚满三月,胎动都未曾有,您哪能听出什么来?”杭令薇忍俊不禁,轻声嗔怪。
“不不不,朕分明听见了!”朱祁钰一脸认真,眼中泛起笑意,“他在喊朕‘父皇’呢,声音清脆得很。”
杭令薇一愣,随即扑哧一笑,眼眸中溢出点点泪光,既为他的傻气动容,更为这份久别重逢的踏实与幸福。
“若真如陛下所言,他在腹中听见了你这般宠爱他,日后定然会成为仁德之人。”
“那是当然!”朱祁钰抬头望向她,唇边扬起少年般的意气风发,“他既是你所诞的,朕怎能不倾尽所有护他一生?等他生下来,朕要亲自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如何做个君子……但最重要的,是让他知道,他的父母,是这般相爱。”
阳光穿过窗棂,洒落在两人身上,仿佛为这一刻镀上了一层流光。朱祁钰轻抚杭令薇的腹部,轻声细语地与未来的孩子诉说着他的梦、他的愿、他藏于心头多年未敢说出的期盼与温柔。
而她,就那样看着他,眉目间尽是柔情似水,仿佛已看见了那个襁褓中的孩儿,倚在他怀中,被整个天下温柔以待。
世间喜乐从不均等。永宁宫中喜报连连,而坤宁宫内,却是另一番风雨欲来的沉沉气象。
最难以平静之人,莫过于当今皇后汪砚舒。她端坐在鸾背榻上,指尖轻扣着茶盏,指节泛白。她一直以为,只要稳坐中宫,扶养储君,便可保住母仪天下的尊荣。可谁知,那个杭令薇,如今竟成了众星捧月的宠妃,不仅博得帝王独宠,竟还怀了龙种!
“真是好手段。”汪砚舒冷笑,咬字森寒。
昔日后宫中,凡有小事皆先报皇后,可如今宫人们口中多的是“贵妃仁厚”、“贵妃贤德”,言辞之间已悄然更替主位。更可恨的是,朱祁钰竟毫不避讳,日日往返永宁宫,如同贵妃才是中宫正主。连身边最老实的内侍,提及杭令薇时眼神都多了几分敬惧,这种变化,让汪砚舒夜夜难眠。
更令她无法忍受的,是这场孕事的政治意义。
杭令薇的孩子,是朱祁钰亲生血脉。如今虽然太子朱见深尚在,却终究是朱祁镇所出,且是孙太后一手扶持上位。若日后这个皇子顺利诞下,谁能保得住朱见深那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
这不仅是母仪之争,更是储位之争,生死之争!
正当她思绪翻腾之际,一名宫娥轻步而入,低声道:“皇后娘娘,清宁宫太后召见。”
汪砚舒收敛神情,理了理衣襟,不多时便到了清宁宫。往日神采飞扬、震慑六宫的孙太后,如今已是鬓染霜雪,眼窝凹陷,坐在雕花大榻上,神色阴沉。
自朱祁镇被软禁南宫,她便如同失去了倚仗。太子虽尚在,可帝心早已不在这位侄子身上。杭令薇一怀有孕,等于将她们母子一步步逼至悬崖边缘。
“坐吧。”孙太后虚扶一把,声音却没有半分慈意。
“谢太后。”汪砚舒俯身一礼,端坐一旁。
孙太后不多寒暄,眼神锋锐地直视她:“听说,那杭氏……怀了?”
“回太后,三个月有余了。陛下宠她如珠如宝,连御膳都要亲自过问。”汪砚舒语气带着一丝刻意克制的讥讽。
孙太后冷哼一声:“好一个狐媚子,竟能翻云覆雨到这般地步。以前哀家只不信那八字谶语,如今看,后悔没有早点除掉那杭氏!”
她抬眸望向窗外苍灰的天光,语气愈发冷冽:“这后宫也罢,皇位也罢,若落入她腹中那孽种手中,我与你,镇儿,深儿,皆无立锥之地。”
汪砚舒垂眸,声如细线:“太后教训的是,臣妾已明白。”
“你知道该怎么做。”孙太后将指节重重敲击在桌几之上,那节奏敲在汪砚舒心头,犹如铁锤击鼓。
“是。”汪砚舒轻轻点头,语气却透出一丝森然,“臣妾自会让太后的话落在实处。”
孙太后慢慢闭上眼睛,似疲倦又似厌倦,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仍带着一丝颐指气使的旧时风骨:
“无论如何,深儿的太子之位,必须牢牢守住。哪怕以血换之,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