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彧觑着他的表情，立刻诚恳道：“还请凌叔叔指点。”

凌方斟酌一二，道：“我记得你门下出身前朝的列宿辰而今任兵部侍郎。”

重彧立马懂了，“他确实胸有丘壑，但碍于出身，此生也怕止步于此了，单是为了他这个兵部侍郎的位置，朝中就吵了好几日。”

凌方道：“那小子大杀四方管的事情我听说了，他对时政的见解倒是独特，不愧是前朝皇裔，天生的政治家。”

重彧敛目，心道他们整个门都有随意议论皇族的习惯，妥妥的有恃无恐。

四罗汉紧贴着授九在不甚宽广的水面上你来我往，丝毫不留情面，凌方在岸上看得津津有味，叹道：“臭小子又精进了，看来适当放出去野一野也还是不错的……”

重彧没出气。

“阿彧啊，”凌方语重心长地道：“你别看他整天神神叨叨的，手底下功夫不如你实在，他犯浑你就尽管抽他就行！”

重彧一时间有口难言，“这……凌叔叔……说得在理。”

寡不敌众，眼见授九逐渐落于下风，重彧有些坐不住。

他拿不准凌方这是什么意思，哪儿有大过年徒弟回来先堵在家门口打一顿的事儿？为什么呢？是因为他私自前往贵岗的事，还是因为他没能保下明清玦？

他觑着凌方侧脸以及在小几上轻敲的手——与授九如出一辙——他不耐烦了，冷不防地眼皮一跳。

重彧端起杯盏，抵在唇边，却问：“凌叔叔以为立储一事如何？”

凌方一愣，手就收了回去，大笑道：“阿彧啊，你是到我这儿来撬消息来了？”

没等重彧回答，他自顾收回视线，道：我暂时还没有接到陛下嘱咐开卦的消息，不敢妄议，此乃天机，也不敢泄露……也到饭点了，四罗汉——不必与那小子纠缠，直接就地拿下！”

话音稍落。

授九双手向上一格，挡住劈头盖脸而来的木棍，整个人被压进水中一半才堪堪止住。

他眼皮一掀，向岸上望去，正望见重彧现在凌方身后几步，欲言又止，“凌叔叔……”

凌方头也不回地抬手打断他，扬声道：“授九——你羞不羞？！阿彧还在这儿看着呢！这饭还吃不吃了？！”

重彧将脸埋进手心里。

重将军诚不欺他……

授九唇角微勾，低声道：得罪了。”

他双手一撤，整个人向水中沉去，如无声的鱼一般潜向深处，几根木棍都扑了个空。四罗汉配合有致，两人跃起守住上方，两人立马跟着潜进水中，四周一时寂寥无声。

凌方颇为不耐地“啧”了一声。

几息后，“哗”一声，一道身影从水中破出，被扔向空中，俨然是四罗汉之一，守在上方的两人同时一愣，还在犹豫要不要伸手去接时，白练就无声地缠上他们的腿，向下拖去，一道白影借力跃出水面，身后紧随一名罗汉。

他手中白练不松，脚往对方胸口一踏，身形掠过水面。近岸时猛地将手中的两名罗汉往前一抛，溅起丈高的水花，瓢泼似的盖了凌方一头。

重彧站的靠后些，还没来得及完全躲开就被人兜头裹着大氅一抱，风似的穿过冬樱的枝桠飞远了，身后传来凌方的破口大骂。

“死小子！有了媳妇就忘了谁是你老子了！”

重彧牙疼地偏开脸埋进毛领中，授九瞥他一眼，水珠顺着他下颌掉在重彧头发上，他语气平静得很，“又不是说你，你脸红什么？”

重彧一拳把他脸打偏，“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脸红？！抠出来后麻烦您告诉我他说的是谁！”

授九护住他的后脑勺，一路畅通无阻地掠上山，伴着不少人的议论声，撞进一座巍峨的殿宇中，“自然是挤兑我媳妇的。”

他低下头，伸手去掐那莹白的下巴，迫着重彧抬头看他，认真问：“你是我媳妇么？”

“快看！九公子回来了！”

“稀罕稀罕，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让长老们看见免不了又要挨训了！”

“听说九公子带人回来了，特地带回来给阁主过目的！”

“哟！真有这回事？”

重彧五脏六腑都很疼，脚一落地不待站稳，他就直接推开授九，抡起袖子狠狠地在下巴上擦了擦，不无嘲讽地道：“只要钱到位，别说媳妇，我就是你祖宗！”

授九笑了，要上前把人拉回来，旁边却有侍女忍着笑迎上来，“请九公子更衣，以免风寒，晚宴还有一刻钟。”

授九颔首，伸出手去，“过来，吩咐交代你几件大事。”

重彧对上一次来九方阁的记忆已经很模糊，生怕犯什么禁忌大过年的多晦气，于是不疑有他地挨了过去，“你说吧我记着……”

授九板着脸，“有些多但很重要，你一定要记牢了。”

重彧咂舌，“磨磨唧唧的你到底说……”

还不待他说完，授九低头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重彧：“……你的无耻好他妈重要。”

授九低头又碰了一下，“无耻什么？”

重彧：“……流氓！”

“谁？哪儿有？”授九低头再碰，“还要骂什么？尽兴。”

他直接扣住重彧的后脑勺，严丝合缝地亲了下去。

重彧掐着他的脖颈推开他时，眼尾的红晕开，染到耳根，气的磕巴，看样子大有当着所有人都面活生生抽死的想法。

“你、你简直……能不能、能不能做个人……授九——”

“嗯？”

重彧捂住他的嘴，腰勉力往后折在他臂弯里，双目微乱，不敢抬眼看院中来来去去的人，“给我滚去更衣！”

明空殿，整个苍桀山的门面，飞檐翘角地衔接着阁主的住处，整个九方阁的核心。

日月当空，万载千秋。

凌方手中的银筷在桌面上轻敲三下，筷头并齐在碗上一扣，侍者陆续将冒着热气的菜肴端上桌，整个过程六十八道菜，动作行云流水、整齐有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他们又在每人面前放下一个瓷盏，盛着猩红的烈酒。

由凌方起头，除重彧以外的所有人共颂祝词，又有各小辈向几位长老和阁主请安问好，以表祝愿。

重彧指尖搭在杯沿，不动声色地打量四位长老——四人都年近古稀，长相依稀可以看出有些相像，各自身着绣着四方神兽的华袍，寡言少语，对于凌方九个徒弟的请安都只抬了下眼睛，更遑论往下的大弟子。

闻说四长老与日月同辉，每任阁主接任都要经过他们的同意，手中握有九方阁近一半的话语权。不过到凌方这儿就有些不一样，凌方继任阁主之位是在一片混乱中，前任阁主暴毙，合眼前随手拉了他背锅，四长老心有不满，在凌方收拾完烂摊子后又想逼他交出阁主之印。

凌方虽然是背锅的但也不是冤大头，自然不肯，于是下狠手整治了四个老东西，收回了他们的话语权，仅作为参考。

重彧垂眼避开四人同时投来的目光，饮尽杯中烈酒。

不仅是四长老，今日这殿中林林总总百来号人，不知多少都在打量着他。

一副看外来入侵者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