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仪宫里常年燃着龙涎香，因此从这里再反出去的折子都会沾上一股淡淡龙涎香味。

成龙状的烟云蜿蜒漂浮在空中，挤在屋内，重彧轻吐了口气吹散了，宣皇抬眼看他又立马低眉顺眼地站好了。

“肃慎王女及笄一事，两位爱卿都应该有所耳闻了吧？”

还不待二人回答，宣皇又道：“我大宣与肃慎多年交好，如今还要结下姻亲，自然不敢马虎，只是朕这么多儿子割舍哪一个远赴他乡都不合适。”

重彧敷衍地道：“陛下仁厚。”

宣皇不带感情地扫了他一眼，道：“此次栗王叛，肃清贪官污吏一事你们二人都有功，可朕还想听听你们对怎么处置这些人的看法。”

重彧从袖里翻出账本递到了宣皇桌上，“陛下，这是之前左尚书府上遗失的账本，臣今日寻回了，左尚书的几位得意门生私会藏匿证物，意图替左尚书辩解，具体事宜我想待会儿白统领会亲自进宫与禀报清楚。”

他略一拱手，道：“臣以为，左尚书秦乾明一党作乱朝纲、贪污受贿，其侄子前锦康郡主秦珲伙同一众地方官克扣赈灾款与粮草，囚禁平小王爷，助长乱臣贼子气焰，其罪……”

“其罪当诛，按律法当株连九族，秦氏也当世代不得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授九突然接过了他的话，面无表情地继续道：“栗王有负重托，以下犯上，屯私兵距岷江东岸，纵容瘟疫肆行，百姓死伤无数，罪不可恕，按大宣律法也当诛。”

重彧猛地转过头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察觉到自己有些一惊一乍的，只好移开了视线，心里一沉，眉尖也跟着蹙起。

宣皇目光深沉地落在授九身上，指尖在书案上敲了敲，“那依九钦天的说法，他们都应该定死罪了？”

重彧道：“陛下，秦氏有罪，其罪当诛，但秦乾明数十年来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还未弱冠就随父入仕，其一生到此都是在为大宣殚精竭虑，栗王殿下更是陛下的亲生骨肉，虎毒尚且不食子，若处以殿下极刑，陛下就又少了一个聪颖的儿子，其它殿下也会少了一个兄弟手足了，人固有犯错的时候，还请陛下从轻发落，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宣皇沉吟。

重彧觑着他的脸色，又道：“陛下，马上就是秋闱殿试，臣听闻秦乾的小儿子秦子安今年也要参加的，陛下三思。”

“秦子安？”宣皇琢磨了一会儿，“就是之前与你斗殴的那个？”

重彧点头，“殿试在即，见不得血光，他又要参加殿试，若是这会儿九族都死光了，他哪儿还能参加殿试，这一生就废了，他父亲有罪，可他无罪。”

宣皇道：“秦氏的事容朕再思量一番，以及栗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至于与肃慎的联姻……”

从太仪宫出来，重彧从腰间拿下折扇往自己身上大刀阔斧地扇了扇，似乎要扇走一身晦气。

“噫……一股子乱七八糟的香味……”他皱了皱鼻子，往袖间灌了两股风。授九无声无息地走在他身后，若不是重彧早先看见他跟着自己出来了这时还以为身后没人。

瞿汤与白术迎面走来，后面还跟着年钰和百里辰，重彧现在原地等着他们过来，嘴角含着笑，手中折扇不停地扇着，垂下的头发也被扬了起来。

白术现在太仪宫门前，依着规矩，将腰间的佩剑取了下来递给侍奉的小太监，瞿汤叉着腰，挠了挠头，看着他们二人，道：“诶？你们这是要进去？还是要出去？”

重彧挑了下眉，道：“你寻思寻思？”

瞿汤摆摆手，跟在三人的身后进去了。

重彧觉得在这儿带着也没什么用了，不如早早回去安眠，这么想着他便招呼了授九离开，“九钦天？走了，回去洗洗睡吧。”

说罢他当先走了两步后发觉授九没跟上来，又转回来不解地看向他，见他稍低了头，眉头紧锁，下颌弧度突然凛冽了起来，空荡荡的广袖垂在身侧，殊不知他袖袍下的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

重彧收了折扇背着手走回去，笑道：“怎么了？虽然你不告而别的行为确实十分不得我心，但也该是我跟你置气吧？这怎么搞的跟我的不对一样……”

重彧自顾迈开他步子，“……你不走我可走了，我到现在气还没消呢……”

“重彧。”授九语气有些凝重，在夜里更显得沉沉的。

重彧停住脚步，等着他的下文。

授九一边走上前去，一边道：“你为什么和和秦子安当街斗殴？”

重彧道：“他辱我在先，我劝诫不成，就打起来了，你不是知道的么？”

授九道：“秦子安，手无缚鸡之力，纵然你与他积怨已深，你要收拾他怎么可能让秦乾明抓住把柄？你当街打了他又怎么可能站着等卞京府的人来？……卞京府那边，是你派人知会的。”

重彧眨眨眼，手中慢慢展开了折扇，道：“这就有意思了，我为什么要知会卞京府来捉我？没事找罪受么？”

授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为了去岷江，你为了有一个正当借口能够去岷江。”

重彧道：“九钦天的意思我是为了让陛下把我罚到岷江去，所以我这两个月来受的罪都是自找的喽？”

授九道：“你多次打伤秦子安，又在堂上故意激怒秦乾明与秦贵妃，让陛下将你罚去岷江，也正因此，陛下才放下心去让平小王爷押送粮草，你之所以要拖着我一起去为的是四方主，只有这样秦珲才不能得知你的行踪，你借钱给秦珲稳住他们，与小王爷调换路线……或者说你在出发之前走的就是平小王爷的路线，你用他的名义把所有山贼水贼引到虎跃峡，入夜又和他联手剿了一次匪，到了蔚田你得知县内兵士都被调换时你就知道不对了，后来再赴蔚田，你故意夜探龟寿却没想到我跟了过去，你故意把我支开跟明冶烃走，等等这些都是你计划好的了。”

重彧依旧盈盈地笑着，手中晃着折扇，如同听故事一般，只有一对眸子渐渐地沉了下去，“呃……这么说我岂不是算无遗策了，那怎么还伤得这么狼狈？”

授九道：“你也没想到后面这些会都不在你的计划中了，你原本的计划应该是要等明冶烃渡过岷江攻过五津渡口才打算围剿了他，你把我的玉佩给他也是因为你知道，单单叛乱他罪不至死，可如果冒名我支配我手下的人，九方阁定会施加压力，届时他非死不可，但你没想到我会在你们要渡江的时候赶到了还带走了你，更没想到我牵制住了平小王爷的百余精兵，又着四方主将平小王爷从郡主府中救了出来，你原本想亲自让明冶烃葬身定津，后来你知道肃慎王女及笄才答应了我前去虎跃涧，如果在虎跃涧我没有赶上你，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重彧问道：“我远在岷江，一度音讯全无，如何得知肃慎王女及笄的消息？”

授九道：“这个起初我也没想清楚，不过后来我就知道了，是安南世子，他虽身在京城，却早在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和你碰过面，那晚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是因为你知道那是安南王，你披了世子的披风让他们误以为是你偷了府上的东西，这才让安南世子顺利脱身，而他偷了安南王的私印，调动了安南王府的私兵混进瞿汤带来的人中，你们往来互通靠的就是这个吧。”

说着，他伸出手来，露出一截黑色的小树枝，“八哥这种鸟平常人家常养来消遣日子，但安南王府的八哥从小训练，只识得府中椿树的味道，而椿树枝晒干经过炼制保存下来味道极淡只有他们府上的八哥才能辨认出来，其他的就连狗也不能，你向来谨慎，还是怕被我知道你身上带着这东西，沉梦香就是你为了掩盖而点县令府中的劣质香的时候中的。”

重彧指尖轻拂过扇上的万树梨花图，一敛眉不再笑了，也不说话，端的是淡然自若。

“即便你当时将玉佩给了明冶烃也是没用的，”授九移开视线，手上用力，将那截椿树枝从中折断，握进手心里，“我被带走，强行破阵而出只是为了激怒师父，好让他收了我的九方将，那块玉佩除了能支钱以外什么用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