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由小蝶搀起的桃香听了这话，略微一忖，便有所会意，又忙与玉簪、柳朝云控身陪笑道：“云姐姐休恼，谢二位姐姐这般厚爱。”

及三人吃罢一回茶，柳朝云因惦挂着玉瓶孤候过久，说不得又会落泪，遂借故先行离去。

玉簪因与柳朝云来往多时，熟其情性，立知她是有要紧私事去办，当然不同往日有所挽留，任她去了。

桃香亦默从了，只是心内犹有不舍，所以相送柳朝云直到庭央，方回身与玉瓶重续闲话不提。

这柳朝云将将行至含凉门，一彪着苍绿衣衫的内侍，谄颜迎候上来，深深道了万福，张口便是：“天那，天那，难见的姥姥，你没人疼的孙孙儿们终是等着了！”

“好涎脸的货，回回就是这个腔，是又没钱转骰子，灌黄汤了？”

这些个人瞧着个个长俊正条，可行的事却极不端，柳朝云初闻时，心下也是万分恶嫌，立时就要远离，可以往的收笼之资，岂不是丢水里了？所以迁思回虑数日，仍旧与其打交道，权当养饲豺狼虎豹而已。

“还是……呸！”

“包小优儿”这几个字到底咽住了，柳朝云此刻无暇应付，因而一面走一面斥道：“讲出来又脏了我，去！哪儿凉快哪挺尸去！”

众内侍受了这一场呵骂，面上非但不见羞怒，且愈加逢迎，纷纷跪伏在柳朝云裙边，看过去，宛如晒日阳儿的水龟：“姥姥的教训，孙孙儿们不敢不从，只明日是姥姥长孙钱华的落草日子，请姥姥玉临！”

冠以柳朝云长孙之名号的钱华立马也叩首不迭：“还求姥姥赏脸。”

被半缠半迫着敛步的柳朝云，登时心绪不宁，因如此恳求，实在难拂盛情，可明日事体更为关紧，马虎不得，一时犯了难，沉吟少时，方点名问道：“华子，你妈呢？”

含凉殿因是太祖皇帝常居之所的缘故，内侍远比女侍有面儿，想当初内侍上下最爱干认义妹、养女儿的事儿，不到半年，那略体面的，叙起来无不是钱粮丰裕，亲眷簇拥，好不快活。

可自从太祖皇帝龙驭上宾，新皇李恒之妻王绥入主含凉殿，便拔旗易帜了。

她顶偏好使唤女侍，又有些厌烦内侍，所以涉及殿内、廊上的一应大小事物，便皆由女侍经手打理。本该在殿内上差的内侍，又能怎样，也只好去往殿外服役。尽管殿外俱是粗活，譬如提水桶、扫院子、守殿门等，但是一个人也不敢有怨言，因为稍有不得意，地位又被人夺占了去，打发到别处去，就真是寂寂无闻，糊口度日了。

可以说，时至今日，凡是能在含凉殿上值的内侍，尽是与六夫人沾点儿亲的，比方这钱华，他认下的母亲叫作盛黛，这盛黛是廊上司帘之婢，虽没有挑进殿内服侍，可与殿内二等侍女芳菲有母女之缘，这芳菲也不是旁人，就是柳朝云与玉瓶的好友，她未被撵逐的时候，颇得密国夫人郑雁儿的喜欢，芳菲去了之后，玉瓶依嘱收了盛黛作女儿。

柳朝云尚是三等侍女时，这些内侍以“姨娘”呼之，待柳朝云进为二等侍女，钱华及好友者便是满齿的“姨姥姥”、“姥姥”了。

不再赘述前情，且说眼下，钱华等人是常在巷尾街头混钻的奸贼，观形察色的本领还是有的，见柳朝云神态欠畅地问起母亲盛黛来，以为开罪了她，心口扑扑地跳，勉作镇静回复道：“姥姥饶恕，孙儿此番惊了姥姥的驾，罪该万死，只因母亲前两日告诉了，说姥姥今年格外的忙碌，未必得空儿，不可去打扰。孙儿听了心折，不能孝敬姥姥，还作什么生日呢？想了两天，还是大着胆子瞒了母亲，直求到姥姥跟前。”

年约廿九的钱华，宛如一株威风欺过的弱穗，怯而卑寒。

柳朝云小小地叹过一口气儿，挥了挥手：“都先起来过一边说话，这里来往的人最多，一时这里堵了，教人笑话。”

柳朝云领众人步往最近处的树荫之下，才又说道：“你妈说得确是实话，实在脱不开身，可你说得这样可怜，我又不能不去，这心焦啊。”

钱华不由得灰心丧意，红了眼眶，但也深知柳朝云并非傲慢之人，于是垂首泣道：“一时成了糊涂虫，惹姥姥不畅，孙儿不孝，现在先与姥姥磕头，也就是姥姥亲临寒舍了。”

“明儿好好顽一天。”柳朝云丢下这话，便提履匆往玉瓶处去了。

“老弟，这臭不死的心气高了？”比钱华还要年长五六岁的周海宁，又拿起从前风光时候的款儿来。

“她是个不到万不得已不翻脸的人，又善钻营，我看明天一定有个肥差去办，才这个样儿，找个人盯着去，我们也分一杯羹！”这会儿钱华已是一副凶恶模样，哪儿还有半分温驯之色：“走，先吃饭去，吃完了，我去找盛姐儿再诓几个钱，明儿去蔺家酒楼乐一天。”

少顷，周海宁吩咐道：“小四儿，明天你盯着去，盯紧了，回来给你带烧猪头！”听得“蔺家酒楼”，他深深一笑：“想你豆童的雪白屁股了？还是你蔺二郎的……”

钱华忙勾肩搭背上去：“周老狗，人把你看做兄弟，你偏咬起我来！”一面把脚儿后踢两下，示意众人跟着回上值的廊房去了。

“好呢！海宁哥，求你再带一坛绍兴酒好不啦。”小四儿操着一口绍兴腔应了话。

“烂臭鱼！”周海宁骂骂咧咧着，不知是在骂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