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风很大。窗外狂风呼啸,将海棠花吹得七零八落,一地残藉。
他又想起了无数个夜晚,每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滴血的剑尖,从高处滚落的头颅,年幼的自己站在坑底,被腐尸淹没。
他仰起头,偌大如银盘的月亮照亮了飒沓白马上的银鞍,高头骏马上坐着一个人。
身披金甲,浑身浴血,宛若修罗。
他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知道他是谁。
他是该报仇的,可时至今日,报仇之志越发湮没。
他爱上了仇人之女,已成无可挽救的既定事实。
事到如今,爱也成空,恨也成空。
她外出了,一日未归。不知有无毒发?现下是否安好?
既然报不了仇,至少可以偿情。
眼前走马灯似的浮现了许多张脸,他的同伴,他的朋友,还有那位呼风唤雨的“尊主”。
他们都逼迫他杀了她,理由亦是毋庸置疑。
那夜她看见了一切,若她不死,他们的复仇大业顷刻功亏一篑。
只有死人不会走漏风声,唯有杀了她才算万无一失。
若她想起了那一夜的事,要死的不止他,不止隐年,还有千千万万的故国之人。
沈国公的雷霆手段他是亲眼所见的,对付这个人,不能有半分侥幸。
而她,身为沈国公的女儿,必然承袭他的血脉,与沈国公一般无二的冷血无情。
他早听过她的传闻,对她理应不抱幻想,可他明明领教过她的酷辣手段,还是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
沦陷,一再沦陷;沉溺,直至溺死。
她居然说要给自己一个家,没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
他的指骨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发“阴天”了,他疼得冷汗淋漓。
他不会忘记,自己的指骨是被谁夹断的。因为那场酷刑,他差点成为一个废人。
她亲手送他上刑场,又把他从“断头台”拉回来,还大言不惭地宣告爱意。
她的心是那样难以捉摸,他不敢妄加揣测;她的眼睛闪烁着野兽般本能的光,让他不能直视,生怕暴露自己的心——无论是爱意,还是恨意,都会让他万劫不复。
无数次想过一死了之,却因她命悬一线而放弃。
他应该顺水推舟,任她毒发身亡才对。
可他做不到,因为一想起她,他居然会不自觉地微笑。
只有在她的目光里,他才算是一个“人”,才算是真的活过。
关于大名鼎鼎的沈玉宵,他早有耳闻——
十年前的秋天,晋和八年九月初九,是他们苍宛的灭国之日。
那一天,苍宛六十万大军被太夷大军坑杀于平野,仅仅是因为六岁稚龄幼女的一句话。
据传沈国公稳坐于帷帐之中,运筹帷幄,纵横捭阖。
前线大胜,苍宛六十万大军于平野投降。
关于如何处置降军,军帐中众说纷纭。
睥睨天下的沈国公,雄韬伟略的沈国公,亦是舐犊情深之人。
此次出征,他本来只带了小儿子随行,意在打磨历练,助他早日成为将才。
岂料他的三女儿不知为何混进了他的行李中,在他的书箱中熟睡良久。
待到发现时,已行军数百里。
沈国公对此哭笑不得,却已无法回头,只得随军带着这个年仅六岁的小女儿。
他的三女儿,也就是沈玉宵。
小玉宵耳濡目染,将沈国公的行事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那日在军帐中,军事幕僚为了处置败军之事吵得不可开交,沈国公却一时心血来潮,将小玉宵抱于膝上,微笑问她:“宵儿以为如何?”
小玉宵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漫不经心地说:“六十万大军无法收容,若放归苍宛亦是大患,不若就地坑杀,一劳永逸,以绝苍宛之气数。”
此言一出,帐中寂无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