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良时接过琵琶来,转轴拨弦三两声,素手弹出一首曲子来,声如珠落玉盘,清脆动人。
她拉着衣袖擦掉琴身上的灰尘,赞道:“不愧是前朝第一琵琶,这么些年不见天日,却半点不掩尘埃!”
她抚过空白的面板,道:“若是能描绘些名画在上就更好了。”
沈良时嘱咐整理的太监将象牙琵琶和玉坠标清去处后,带着两样东西离开藏珍阁。
此时正到日头最毒的时候,二人沿着墙角阴凉处慢慢前行,走的累了就歇一会儿,立在墙角纳凉,正巧此处茉莉花开得艳丽,沈良时想摘些回去。
林双挽袖擦拭颈上的汗,看向正当空的烈日,道:“让侍花房送些到宫中去不就行了。”
小太监取来遮阳伞递到林双手中,她撑开伞走上前去遮住沈良时,“摘这么多回去也会干掉,做什么用?”
沈良时道:“放到香囊里,挂在床头,闻着也是好的。”
林双“啧”一声,“无聊又费劲。”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一道明黄的身影转过假山来。
“烈日当空,贵妃当心别晒到了。”
沈良时闻声愕然抬头,将手中用帕子兜住的茉莉花递给林双,错步挡在她身前,福礼道:“陛下不是正在新德宫与各位大臣议政吗?怎么来了?”
萧承锦伸手截住茉莉花,捧在手中拨了拨,道:“左右吵的不可开交,朕就让他们散了,出来散散心,遇到你在这儿,便过来看看你在干嘛……原来是要采去做成香囊,不知可有朕的份?”
沈良时笑道:“陛下想要香囊,宫中绣坊绣娘的手艺可比臣妾的好多了。”
“不一样,你做的总更得朕的心些。”萧承锦将茉莉花递还给林双,伸手接过她手中的伞时一愣,奇道:“你身边的宫女总是换的勤些,这个朕以前也没见过,看着……怎倒有些面熟?”
沈良时心头一跳,摆手让林双退到最后面去,俨然一副不满的样子,嗔道:“陛下是看如今宫中嫔妃少,缺新鲜面孔,所以看谁都眼熟了是吗?”
萧承锦朗声一笑,连忙揽住她,道:“都当上贵妃了,还是这般小心眼,朕只是多嘴两句,你都要醋一醋了……不过母后倒是提过几次,说如今宫里人少了没有以前热闹,但又在皇后丧期,不好大张旗鼓选秀。”
沈良时心下了然,顺着他的话道:“臣妾知道,各宫都有些出落标致的小丫头,回头臣妾问问,抬几位上来便是,谁也不会惊动。”
萧承锦心满意足地搂着她,喟叹道:“阿时真是为朕解决了很多麻烦啊,如今宫中有条不紊也多是你的功劳,朕都不知道该怎么赏你的好。”
以往皇帝说这样的客套话,沈良时都随意奉承两句就应付过去,但今日眼见他正在兴头上,沈良时便心思微动,道:“陛下若真想赏赐臣妾,可否了却臣妾一个心愿。”
萧承锦一顿,随即道:“你说便是。”
“宋相年事已高,又经丧女之痛,不日也将回乡颐养天年,臣妾便想到父亲与兄长都在狱中病死,尸骨草草收敛,臣妾想……重新修葺沈氏祠堂,将我父亲兄长的牌位放入祠堂中。”
萧承锦搂着她的手缓缓松开,沉吟片刻才道:“你父亲和兄长当年俱是获罪入狱,是戴罪之身,朕能留他们尸首完整,已经是格外开恩,如何还能为沈家修缮祠堂?”
沈良时心沉下去,她后退一步跪下去,道:“陛下,父亲与兄长虽说是病死,但其实您心里也知道他们在天牢中受了多少刑罚,臣妾知道沈家是戴罪之身,能再服侍陛下也是对臣妾的莫大恩赐,臣妾不求京中能有他们一席之地,哪怕回到老家鞍落城去,只有一间茅草屋也行,还望陛下开恩。”
萧承锦面色逐渐阴沉下去,面露不虞,“好了贵妃,此事不是你该管的,朕要回去继续批折子了。”
“陛下!”沈良时扯住他明黄色的衣摆,恳求道:“臣妾不能不管啊,您知道的,沈家……只有我了。”
“你既知沈家是戴罪之身,也该知道朕已经对你们沈家接二连三的开恩,你父亲拥兵自重、目无天子,你兄长贪污走私,朕顶着满朝文武将你保下,你可曾体谅过朕的难处?”
萧承锦将衣摆抽出来,沈良时跪在地上踉跄了一下。
“陛下信吗?您自幼跟随我父亲习武,跟我兄长也是同窗之谊,当年一事他们连证据都不曾拿出,您就已经定了沈家的罪,难道不是因为您忌惮父亲手误兵权兄长身居要职已久,所以明知道是有人栽赃陷害,却还是借此事要除掉他们——”
“啪——”
御花园中霎时安静下来。
萧承锦指着沈良时,狠声道:“谁给你的胆子来质问朕?”
沈良时脸上火辣辣地疼,却感受不到似的,倔着脾气抬眼回看过去,道:“难道不是吗?当年明明是你上门求娶宋颐婕,为何跟我说是她一眼相中你,非你不嫁?”
“你为什么让我以为是宋颐婕一直在跟我争?为什么总赐给我和晏嫣然一样的东西?”
“你难道不是一直在利用我,利用我们几家帮你坐稳皇位?”
萧承锦目眦欲裂,脸上表情纷杂变换,有被顶撞的愤怒,还有少许被揭穿的懊恼,他宽大的手掌高高扬起,似乎想化掌为刀直接砍死这个忤逆他的人。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王睬哭声道:“娘娘您少说两句吧……陛下息怒啊!贵妃是一直昏了头才冲撞您的,还请陛下看在她一心侍奉您的份上,饶恕她这一次吧!”
萧承锦的手垂下来,脸上依旧像是要把沈良时活吞了一般,“朕真是纵的你不知天高地厚,你就在这儿跪着,好好清醒清醒,谁也不准来看望!”
萧承锦拂袖而去,带走了所有宫人,只留下沈良时一个人跪在烈日下。
脸上的疼痛此时缓过劲来,在阳光照射下,又烫又疼,她忍不住龇牙咧嘴起来。
林双从假山后绕出来,嗤道:“他走就算了,还把伞也带走了。”
沈良时瞥了一眼她的裙摆,偏开头道:“你回来干什么?小心待会儿被拉下去砍了。”
一方帕子包着几颗冰块,被扔到沈良时腿上。
林双手搭在眉间看了眼天,视线不耐地在御花园中转过好几圈,不知为何心底越来越躁。
沈良时跪在她的阴影里,但林双身形清瘦,影子又长又薄,不能遮住她整个人,她依旧被晒的有些昏昏沉沉、面皮发烫。
“沈良时。”
沈良时神智被拉回来几分,林双似乎垂下头看她。
“这宫中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沈良时按了按膝盖,恹恹道:“我知道,再等等马上我就送你——”
“你要跟我走吗?”
御花园中只有风刮过时枝叶晃动窸窸窣窣的声音,茉莉的香气淡淡的,极其好闻,沁人心脾。
沈良时扶着膝盖,迎着烈日抬头看去,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只能依稀看清林双的轮廓,看不清她的表情,就不知道她说出这句话时在想什么,是逗着玩还是认真的。
“……”
应该过了很久,因为林双挪动了脚步,让自己的影子又能够遮住沈良时。
林双少有那么有耐心的时候,竟没有皱起眉催促她回答,也没有发出任何不耐烦的声音。
冰块已经化掉,剩下的水浸湿帕子,沾在沈良时手上,还有的顺着她的衣襟渗进去,渗到心里去,凉丝丝的。
鬼使神差的,沈良时接着她的话问:“……去哪儿?”
这个问题好像把林双难住了,又或许是其他的问题难住了她,她移开的视线又扫视过御花园中几圈,焦躁得寻找一个泄口。
“和我一同回江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