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书斋时,总觉得屋子里不一样了。
邱晚环顾一圈,目光落在窗前那罐子岁寒三友上。
邱晚倏地头皮一麻,这玩意不是被凉王给摔了吗?怎的又在这了?
莫非顾千尘来过了?
项上颈圈倏地一沉,一种无形的压力扼住了邱晚的命脉。
顾千尘这是在提醒他,做事要有分寸,别忘了他们之间的交易。
顾千尘之于邱晚,就像凉王之于萧寂,是压在他们头上的“父权大山”,而与萧寂不同的是,萧寂根本不怕凉王,可邱晚却不能无视顾千尘。
邱晚有些心慌,他这才意识到,他不能对这世间任何人动以真情,哪怕只是一点点,他必须冷情冷性,因为他的未来,早已拿来与顾千尘做了交换。
邱晚心中那点将将燃起的心火又熄灭了,他推开窗,双臂抱膝,凭着窗台,坐于矮榻上。
满园冬色入眼帘,邱晚望着夜色中朦朦胧胧的归真阁,觉得有些冷。
他已经有些时日未感觉到过冷了。
明月高悬,寒窗独倚,愁肠无人解,邱晚按着心口,直拧得人心肝疼。
“你方才去哪了?”身后响起凉王的声音。
邱晚仓皇回头。
凉王不知何时醒了,大马金刀坐在床榻边,弓着肩背,双手交握放于膝上,一双鹰眼审视着他,也不知看了他多久。
他身后是那幅残破不堪的神女决别图,有一种静寂的灰飞烟灭之感。
凉王睡了一觉,气色又恢复了些,多年征战沙场让他练就了一个强壮的体魄,换作他人这样折腾,怕是早就起不来床了。
“你同崔自青是怎么回事?”凉王问道。
邱晚口中如噙着冷霜:“就是王爷看到的那样。”
“你故意引诱他,离间我与他的父子关系。”凉王用几乎笃定的语气说道。
邱晚不置可否,他心情不好,懒懒道:“王爷说是,那便是。”
凉王生性多疑,邱晚不争辩,他反而起了疑心,他想到崔自青跪在地上唤的那声“小晚”,一时恨得牙痒痒。
崔自青是他最得力的一员大将,是他为北雍一手培养出来的好苗子,向来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不能就这样折在邱晚手里。
“崔自青从不近美色,一定是你引诱的他。”凉王再次笃定道,“你就这么饿?不过一天,你便招惹上了本王的义子。”
“王爷既然如此信任崔小将军,为何不放了他?”邱晚挑起眼皮看他。
那挑衅、冷漠的小模样,叫人看了几乎要气得将牙咬碎。
“看来是本王太纵容你了,禁足都关不住你。”凉王忽而起身,一把捞住邱晚,拉拽着他便走。
“做什么?”邱晚也不挣扎。
“去见你的小情郎,让你见见他的真面目。”
甫一走进入凉王府的地牢,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腐臭味便扑了上来,一排排,连着上百个铁笼,关畜生似的关着一群又一群人,那些人一个个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双眼唯有惊恐与饥饿。
邱晚头一回看到这种场景,心里不免有些怵。
想到韩松之也正在这样的大牢里受折磨,邱晚的心立马揪得发紧。
凉王似察觉到了邱晚的不适,一把揽住他,半搂着他走,一边还威胁道:“知道怕了?知道怕了就听话!就你这娇气模样,将你关进来半日你都受不了。”
邱晚稳了稳心神,地牢里腐尸与血污的气味让他几欲作呕,顾千尘说过,不死人绝对不能碰腐烂的食物,邱晚的反应似乎更大一些,他光是闻着,就已经很不舒服了。
“嘶……”一侧的牢笼里忽的探出一条满是刺青、蟒蛇一般的手臂,像是要咬住邱晚。
只见那人满头脏兮兮的细辫子,头上包着动物皮毛头巾,耳上颈上挂满了骨头和牙齿。
那怪人龇着一口黑牙,眼冒精光,扒在铁笼上喃喃道:“不老不死的妖邪……吸人精血不老不死的妖邪……”
凉王将邱晚往怀中一揽,斥道:“什么人?”
随从答道:“是个乌兹巫师。”
凉王皱眉道:“把他嘴堵了。”
“是。”
随从用烂草胡乱堵了巫师的嘴,那人却还在喋喋不休咒道:“吸人精血不老不死的妖邪……爱你的人都将离你而去……你将永生孤独……无人可爱无枝可依……”
邱晚的心砰砰直跳,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头。
凉王掰回他的脸:“别看了,一个疯子而已。”
邱晚的心空悬着,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巫师的话,像是对不死人的诅咒,不停地往他脑中钻。
你将永生孤独,无人可爱,无枝可依。
走到地牢的深处,是几间独立的牢房,微弱的光火下,远远便能看见,崔自青满头是血、戴着锁链坐在一堆烂草中,与平时嚣张跋扈、威风凛凛的崔小将军完全不是一个模样。
“咣当!”
锁头打开了。
崔自青听到动静,看到是凉王,他立即拖着重重的锁链,跪着爬过来,磕头道:“义父,义父,我知错了。”
“废物,好好的车骑大将军不做,要做阶下囚!”凉王嗤道。
“我知错了,我知错了,义父,我知错了。”崔自青磕头如捣蒜。
邱晚有些惊讶,崔自青的惊恐不像是装的。
凉王乜眼看他:“还记得大牢的滋味吗?还想再回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等着被砍头吗?”
“不想,青儿不想,青儿一定听义父的话。”崔自青仍在磕头,直将那地面磕得鲜血淋淋。
“抬起头来!”凉王命令道。
崔自青惶惶抬头,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横着几道鞭痕,额头渗着血,满眼恐惧,全然没了往日的风采。
“不要忘记你的来处,更不要忘记,是谁将你从这发臭的地方拎出去的!明白吗?本王可以让你做大将军,也可以让你做回阴沟里的老鼠,明白吗?”
“明、明白。”崔自青颤声道。
“睁大你的眼!”凉王命令道,他按住邱晚的肩,将他推到崔自青面前,逼问道,“看看,这是谁?”
崔自青看着邱晚,眼皮直抖:“邱、邱太子邱辞兮。”
“错啦!”凉王大吼一声,再次问道,“再说,他是谁!”
“他是……他是南邱战俘邱辞兮。”
“还是错啦!”
崔自青全身一抖,闭了眼,匍匐倒地,跪答道:“他是义父的枕边人,是义父即将迎娶的凉王妃。”
地牢里一片寂静,几只白蛾子在微光中扑棱着翅。
凉王等了等,这才在崔自青的脑袋上拍了拍:“这就对了嘛。”
他按住崔自青的头,又问道:“你应该叫他什么?”
“公、公子。”崔自青颤声道。
“又错啦!”凉王重重按住他的脑袋,直将他的脑袋几乎按到了地上,大声道,“叫父妃!父妃!听到没!”
“父妃……”崔自青整个肩背一塌,将满嘴的血水往肚里吞,伏地拜道,“儿子……拜见义父、父妃。”
凉王终于满意了,他站直身,拍拍手,将邱晚拉入怀中,说道:“看清了没?这就是崔自青,北雍凉王麾下鼎鼎有名的车骑大将军,崔、自、青。”
这个曾经攻破建康城,残暴屠城,将邱晚绑在马背后拖行的暴烈毒蛇,如今像条可怜的狗一样匍匐在烂草堆里,害怕得肩背直颤。
可邱晚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