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记得,第一次见到林赛,是在蔚蓝海湾的山庄。
那年,他7岁。
山庄沿着海湾的岩岸修建,一排排白色矮墙后,是大片开阔的草坪和通往沙滩的小路,都属于他们家的私人财产。夏天的海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盐味混着阳光的气息,整个世界像是发着不真实的光。
他本来是被叫去参加小型的家族旅行的,但孩子们总有办法偷溜出来。安东尼奥抱着草帽,小跑着穿过花园,打算去港口边偷偷找些散落的石头。那会儿,他们总觉得,只要努力就能从石滩里挖出稀有矿石,带回去向伙伴们炫耀。
就是那时候,他在栈桥尽头看到了她。
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海边的护栏上,腿晃啊晃的,鞋子差点掉进海里。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安东尼奥下意识伸出精神触角——
向导天生对异常波动敏感。他一下子就感觉到了。那是很微弱但清晰的一股力量,若有若无地震荡着——是哨兵的精神力,尽管尚未彻底觉醒。
他本可以随手安抚她的精神场,把这个小小哨兵驯服得服服帖帖。那是所有向导都能做到的事,特别是面对这样年幼的哨兵。
但是他没有。
“正人君子,”安东尼奥想,他仰起下巴,想到这是母亲教给他的道理,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骄傲,“不该在别人不知情的时候动手。”
安东尼奥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在她身边不远处盘腿坐下,手里把玩着一块细小的贝壳。海浪拍着礁石,溅起碎碎的水花。
他侧头打量她——那小孩浅栗色的头发软软的,风一吹就乱糟糟地盖住脸,睫毛也湿漉漉的,像刚捞上岸的小猫。
她就那么专心地看着海,一动不动,好像面前是什么巨大的奇迹。
看上去傻不愣登的,安东尼奥想。只是一片海而已,有什么好看?
“喂。”
他清了清嗓子,居高临下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林妮。林妮·赛默飞世尔。”
“林妮啊。”安东尼奥故作严肃地点点头,“好名字。”
他捡起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朝她晃了晃,眉眼里藏着一点坏笑,“让我考考你,聪明的小林妮——你觉得,这片石滩上,一共有几种石头?”
林妮小声嘀咕:“……大概很多种?”
安东尼奥差点笑出声来,强忍着,点了点头:“非常专业的答案。”
林妮根本没搭理他的揶揄,突然扯着他的袖子,指向远处一片隐约发黑的沙滩:“我想去那边。听说,那里的沙子是黑色的!”
安东尼奥一愣,随即挺起胸膛:“你一个人去会迷路的,知道吗?要去的话——我陪你!那里是我家的地产,我很熟悉。”
就这样,两个人像订了什么秘密契约,每天午后都会偷偷在沙滩碰面。小林妮踩着烫脚的沙子,小跑着冲向海水再退回来,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安东尼奥抱着膝盖坐在一边,嘴里叼着一根海边捡的枯草,觉得自己已经从家里最小的那个,升级为兄长了。
林妮一定很崇拜他,他想。
虽然林妮经常答非所问,明明他说的是石头,她问的却是:“你见过海马吗?”明明教她什么是潮汐,她却一脸认真地问:“你觉得海浪会把珍珠冲上来吗?”
但没关系,他自顾自地认定,她一定很崇拜他。
林妮总有各种奇奇怪怪的愿望,一开始是想要一座小房子。他们用沙子堆了一座连门都快塌了的“别墅”,林妮满意得不得了,围着沙堆转了好几圈。
结果没过一小时,小家伙又说:“我想要……一座披萨店!”
安东尼奥做出一副大人的架势:“做人不能太贪心,小朋友。”
一周时间过去,本来他是来捡珍稀矿石的,结果他手里的袋子还是空空如也。
但安东尼奥觉得也还不错。每天结束的时候,坐在礁石上看夕阳慢慢沉到海平线下,很满足。
后来,小林妮突然就消失了。像退潮时被海水带走的贝壳,什么也没留下。
再见到她,是很多年后,在赛默飞世尔学院的入学典礼上。
林赛站在新生队伍的最后,穿着标准的深蓝制服,头发被剪得齐耳短,整个人显得很孤僻。她的精神力一层一层裹着自己,像是生怕被人碰到似的。
安东尼奥皱了皱眉。
她到底是谁?
他一直以为林赛是家族旁支某个不受宠的小女儿,甚至一度去家谱里找过她的画像。根本没有。
但有些事情,是骗不了向导的。比如他很确信那鸢尾花味的信息素,就是属于她的无疑。
可现在,她叫林赛·埃尔文。
“或许就是个私生女吧。”安东尼奥摇了摇头,下了车。
今天是家宴前的最后一天,也是壁球训练日。虽然刚毕业,这个暑假没必要再来学院,但他作为壁球社的社长,已经习惯了这种按部就班的富家子弟活动。
训练馆内,队友们的脚步声和击球声交织成一片,回音在狭小的场馆内不断回荡。
但他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几次挥拍都错失了最佳时机。家宴和那个老头的面孔不时在脑中浮现,让他始终无法放松。
他后悔了。那场几乎注定充满对立和尴尬的晚宴,如果可以,他宁愿林赛永远不要来参加。
如果她真的是私生女的话,就死定了。埃德蒙那个老家伙,最容不得家族污点。
训练结束,他换了件轻便的外套,准备离开训练馆。刚走到停车场,他就被叫住了。
是林赛。
安东尼奥叹了口气。她今天又换回那套黑色训练服了。也对,上次把她那件漂亮的晚礼服弄坏了。他想,不如下次送她一件新的晚礼服,就当赔礼。
“所以,想好了?”他靠在车门边,声音懒懒的,“要不要参加家宴?要不要解开你的精神图景?”
“不用了。我不想和你们扯上太多关系。”
安东尼奥松了口气。
“但是,”林赛说,“晚宴我还是得去。”
“啊?为什么啊?”
林赛默认,安东尼奥是知道自己生母的,也知道她那些惊为天人的壮举。于是,她条理清晰地说:“我想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在晚宴上避免惹怒你的父亲埃徳蒙?还有,我想知道,怎么才能和赛默飞世尔家族,彻底划清界限。我不会做任何有损家族名誉的事,我可以保证。我只是想过普通人的生活。还有……玛利亚和肖恩……他们会不会有事?你们会不会对他们做什么?”
安东尼奥看着她,忽然有点想笑。
彻底划清界限?
傻瓜,他心里想。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傻。
也是啊,小时候就能一动不动地盯着无聊的海面看一下午的人,现在又怎么可能明白,世家的水有多深。光是规矩,就能把人勒得喘不过气来。更别说,埃德蒙这种人——一旦认定某个血统不纯的人是“脏污”,再怎么努力都没用。
“上车吧。”安东尼奥伸手打开车门,偏头看了她一眼,“我后面还有安排。车上说。”
林赛犹豫了一秒,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钻进副驾驶。
安东尼奥发动引擎,眼睛余光瞥到她全身紧绷的样子。
“放心吧。”他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漫不经心地说,“我不会吃了你。等我到了那边,会有随从来接替我,送你回去。”
车子平稳驶出停车场,沿着山路朝庄园的方向开去。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只能听到轻微的引擎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安东尼奥敲了敲方向盘,像是终于找到了开口的话题:“想平息埃德蒙的怒火啊,很简单。”
他慢悠悠地说:“第一,穿得像样一点。别一副要上战场的样子。家宴不是斗殴,不需要黑色训练服。”
林赛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微微皱眉。
“第二,别主动说话,要顺势而为。”安东尼奥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调侃,“尤其是,不要提到‘普通人的生活’。在那帮老家伙眼里,这四个字比叛变还要严重。”
林赛咬着嘴唇,神情有些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