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绕过几条宽窄不一的走廊,精美沉重的头饰、长而大的裙摆还有高跟鞋这些都不是我专长,它们的存在极大限度拖慢我步伐,但凯厄斯今天很有耐心。
他迁就了我,呼吸步伐里没有一点不耐烦的哼唧,就好像我们哪怕以这样蜗牛爬的速度在这里走上一辈子也无所谓。
当然再慢的步伐也还是在走,所以最终我们还是抵达目的地。阳光穿透墙皮闯进眼瞳里,过分刺目的光线让我忍不住抬手捂下眼睛。
凯厄斯却好像已经习惯这种动辄大开大合的光线变换,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小动作,已经走到阳光下。也许是迟迟没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来,他停顿住转过身。
“凯伦。”他喊我,同时将手伸出来。
眼睛还没有完全适应光线,因此我的手也就不曾从额头上移开,也因此,面对凯厄斯喊我,也就些微迟疑了那么几秒钟。
可不巧的是这几秒似乎变成光年流窜在他世界,我想要伸手时他的邀请已经变成强迫,一种不容质疑的力道握住我手腕,扯一般拉住我向前。
“凯厄斯!”我惊呼起来,脚下跌跌撞撞差点没被裙子绊倒。
他似乎意识到我窘迫,于是克制住速度将步子慢下来,但抓住我手腕的力道却没有丝毫放松,我被迫用一只手抓住两边裙摆。
我感受到他身上突然由晴到阴的低气压,但却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脚下的路在这种状况下实在被我走得太狼狈,于是也就无暇分出精力去问他。
我们就这样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穿过后花园的鹅卵石小路,走到通体透明的正方结构建筑前。这个地方我并不陌生,是凯厄斯的画室。
我们停下来,这下窘迫的人从我变成他,他非不肯放手,于是只好一只手掏钥匙并且开门。中途钥匙不受控制掉到地上一次,他蹲下身时我几乎害怕他要将那钥匙就地碾死。
以及,虽然他没有这么做,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就我们两个进来了他还要回过身将门反锁上,难不成里面有什么怪物会逃出去吗。
百经磨难,等到我们顺利穿行在填满沃尔图里功勋历史的壁画长廊时我几乎要感谢上帝。我的双脚与独臂似乎终于学会了如何协调配合,即使失去一只手的控制权,我也不至于再走得歪歪扭扭以及跌跌撞撞。
很容易就穿过了那些静物画以及练习图,我发现画室里大多数东西还是上次来时的样子,但也有少部分细节处存在位移痕迹——不知为何,我关于这里的上一段记忆清晰的有些过分了。
斜支起来的画架子换了个颜色,我记得上一次我来时它是纯白的,但不知为何现在变成淡鹅黄。我想这个说法也未必完全准确,因为它并不是从头到脚换了个颜色,只是相当一部分被染上,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画架上还摆着一幅画,我记得那上边的上一副画现在应该挂在我房间,我不知道凯厄斯什么时候还来过画室。刚想凑近点看清究竟画的是什么,凯厄斯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冲过去将画揭下来——快到我只能看清画面下角一点鹅黄的风信子花。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我忍不住问他。
“我想······”他语调极轻极缓的回答我的话,近乎呢喃的错觉,我的神经就快要在他声音里放松下来,但紧接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一下子凶恶起来,“画幅画而已。”
他怒气冲冲到我觉得莫名其妙。
“不可以吗?”
说完他转身开始叮叮当当在抽屉里寻找画材。
我几乎要被他的反复无常折磨到精神衰弱,完全不知道哪里招惹到他,明明一个钟头前我们离开血液储藏室时他还显得那么正常——甚至是柔和。而一个钟头后他已经变身成喜怒无常的犯罪头子,上一秒还问你索要赎金下一秒便把你就地格杀。
凯厄斯终于找好他需要的全部东西转过身来,他表情紧绷着,一点没有艺术家沉浸在色彩里那种自得放松。要不是我上次见过他画画,以及这里有这么多他不同年代的作品作证,我几乎要怀疑他搞不好根本痛恨美术,不然为什么一脸苦大仇深。
我们在他苦大仇深的面部表情里静止对峙一会,接着我突然顺着他的目光意识到他或许是在等待。看了看阳光下唯一一把软椅,再联想到他上次叫我来的目的,以及我现在穿着这身衣服·······
行吧,看来又是叫我来做模特。
我认命的提住裙摆朝软椅走过去,小心再小心,不要在过分灿烂的光线下迷失掉视线高跟鞋踩进裙摆。刚一在软椅上坐在凯厄斯那边笔毛接触纸面的声音就响起来。
整理裙摆的动作一顿,我突然都怀疑,凯厄斯的嘴到底是不是一个可用器官,尽管他的嘴唇形状很漂亮,唔——我将注意力拉回来,不然为什么在该交流的时候他总是刻意忽略掉它用处。
我们浸泡在安静里,谁也没有说话。室内还在动作的除了凯厄斯的画笔,就是透过玻璃砖折射进来的正午阳光。这栋建筑的设计就注定了光线作用会被无限放大。
在这种强大的光线下,所有色彩都显得分外耀眼,我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很容易就被颜色吸引住,于是理所当然轻易就发现了凯厄斯衣服上的花纹——与我裙摆上的别无二致。
忍不住伸出手,我抓起一角裙摆,让那些鹅黄色风信子飘进掌心。立体花卉的刺绣栩栩如生,但却没有一点不柔软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这种手工技法,绝对昂贵到令人发指。
我不会自己买这种衣服来穿——就算是有一整座金库也不会,或许是积久贫穷限制了我想象力,骨子里仍然认为这是一种浪费行为。
但没有任何人能否认这些工艺的美丽,这不是服装而是艺术品。我惊叹地再次抚摸了那些花纹,花香气似乎已经留到手指上。
凯厄斯在画画,他很专注,我借机将目光毫无顾忌投放到他身上,观察起他的衣服。他鲜少穿的这么正式。大多数时间他都穿着沃尔图里制服,极少数一次我见过他在会客时穿一种大翻领礼服。
他这衣服的形制,看上去像·····我仔细调动大脑里乱糟糟的回忆,企图从过去几个月的海量阅读里寻找到一些踪迹——某种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但应该做了一点改良,不完全像,所以到底是什么来着······
我绞尽脑汁,最后还是没能想出关于他衣服风格的正确名称,但文艺复兴这词令人耳熟。我仔细回想,努力挖掘着记忆,最终突然想起:
似乎,好像,也许。
海蒂在给我化妆时怎么说来着,主调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巴洛克风,但做了很多精简改良?
行吧。
我用力攥一下裙子上的花纹,突然感到不自然起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或许我和他,这两套衣服?
是情侣装——我用这么现代化的词合适吗,考虑到文艺复兴这个词是诞生在七百年前。
目光像被太阳烫到一样缩回来,我低下头,手指开始绞起裙摆上细细的网纱。思绪好像又回到昨天晚上的原点,所以。
我试图梳理手头上的证据,悲哀的发现我的爱情已经变成悬疑侦探片,每确定一步都需要确切证据的仔细。
我表白,他逃跑,我们牵手,我们穿情侣装,再加一个他现在要给我画像。
所以呢。
我面无表情,头痛欲裂,想不通这些事件间的诡异逻辑。
或许事情被弄得太复杂,我应该直接冲上去揪住他领子问他究竟怎么想的到底什么意思。问题是我敢这么做吗,直接索要一个回应?
我觉得这种事情一般不应该是这么发展的。归根究底,问题出在或许凯厄斯,呃,如果他真有这个意思的话,那么他或许缺乏一些现代观念。
哦,哦是的。我有气无力说服自己。在他那个父亲死后妻子自动由儿子继承的年代,我不能指望,他会对上司变男友这种办公室恋情感到怀疑或尴尬。
女人都需要点安全感不是吗,鉴于我已经首先表白了,在这漫长的一百步里,难道剩余最后那小半步他都不可以向我走近吗。
“你看起来很苦恼。”凯厄斯的声音突然就插进来,我以为他向阿罗偷学了读心术窥探进我大脑。他的声音又恢复平常了,看上去就像朋友间谈心。
内心警惕的那一面抬起头,我慢慢攥紧裙摆,斟酌着回答:“嗯·····也许。”
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我紧紧注视着他,画板被从架子上拿下来,木板一端紧抵住他胯骨。
他移动起来,朝前,我的方向。画笔沾满鲜红水彩,水分渗透进笔毛,我吞下一口毒液,似乎品尝到颜料在舌尖苦涩的嘀嗒。
“你苦恼,是因为对什么事情感到懊悔。”这是个肯定句,他变得试探起来,像只准备进攻的猎豹,防备而充满思考。
“我不觉得现在我生活里有什么值得懊悔的。”深吸气,我拒绝回答如此具有引导性的话语。很好,现在他对我宣战,我们之间拉起弓弦,无声无息,近在咫尺。
“或许,那是因为你没有仔细思考。”画笔摩擦纸面,声音渐近。他话音变成一种含在喉咙里的嘟囔,状似无害的低下去,“也许你仔细思考后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渴望修正它?”
一根弓弦,柔韧有力,现在它展开了。我手里抓着一段,试图收紧,试图让整根弦尽在掌握。
“又或者。”更近了些,现在我能看清画板抵住他胯骨突出凹陷的形状,闻到水彩特有的粉腥味。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意识到这裙子的设计。它有一个阔领,臂袖搭在肩膀下方,这意味着——意味着那些通常被衣领和袖子遮住的皮肤此时——
“又或者,你已经下定决心,不是去修正这个错误的决定,而是直接抛弃他?”
我们的影子像正午十二点的指针一样重合了,然后时针固定分针离开,朝下一个半点的位置进发。
弓丝扭转。他毫不在意的口气,陷阱一样诱惑我去肯定。我清了清嗓子,空气接触到胸口曝露的皮肤冰冷又滚烫,“仔细思考。”
我首先重复了这个词,头发被盘起来的后果就是颈部缺乏保护,我明显感受到那一块空气抖动一下,毫秒后是他轻吸气的声音。弓丝紧绷,空气中震颤拉扯。
“嗯?”他的耐心暴露无疑,我营造的犹豫变成他多疑的把柄,我其实······我根本不擅长此类游戏,危险而充满挑战性,但这次我迎战了。
——为了他对我的怀疑,他的隐喻令我生气。难道他觉得我鼓起勇气的告白不过是一个玩笑吗?难道他觉得我在欺骗他?
他这样试探,不是太随便就是太认真。如果是太随便就当我一双眼睛瞎完了看错人,如果是太认真······我拼了命的将思绪拉回来,不让自己自说自话往哪个方向跑偏。
太认真。难道他的认真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斤斤计较,如果提前多透露点什么就会一败涂地吗。尽管我或许,或许能够理解,某些怀疑只是来源于不安,但这个念头根本无法叫我安定下来。
“我当然经过仔细思考。”收紧弓弦,皮肤的感受在扩张,我努力平静呼吸,不要让声音变得颤抖从而泄漏。“所以·····”
我学着他的样子拖着老长的调子。
思维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