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爻像是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靠回病床的床头。
他浑身的伤都在喊疼,叫嚣着不公,而他只是抬手遮住眼睛,强行将自己的眼泪压了回去。
却还是有一滴顺着眼尾无声地滑向耳朵。
坐在旁边一直不说话的沈淮终于不再看戏,听见初爻竭力压抑的气息带着颤抖,他起身,摸索着挪到床沿,坐了下来,伸手在空中不断寻找,最后精准地碰到了初爻的脸。
沈淮心疼地开口:“初爻。”
“嗯。”初爻简单应了一声,呼了口气。
他终究还是没有真的哭,尽管双手微微颤抖。
他声音沙哑,低声道:“其实你们早就知道,对不对。”
这次沉默的人换成了沈淮。
“不用想要怎么跟我开口,”初爻说,“你只需要告诉我,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很多,”沈淮温声道,“但现在不是该说的时候。”
初爻苦笑:“你每次都用同样的理由搪塞我,是觉得我很傻吗。”
沈淮说:“我的事情还没到该说的时候,是因为没到那一步;你昏迷这些天局里的那些变动暂时不能告诉你,是因为担心你太激动,伤身体。”
“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初爻淡淡地说,“有什么是我受不了的?”
“医生说了,要静养。”沈淮道。
初爻:“但我可能已经猜到了。秦支让贺加过来跟我坦白,是想让我以后有个心里准备吧,特案组里连贺加都不可信,到底还有谁是真正可信的。”
沈淮不语。
初爻继续逼问:“那个人是谁……”
说完他自嘲地笑笑:“总不会是公主吧。”
“是胖子。”沈淮估计初爻也猜到了,便直接说了出来。
“看来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硬是瞒了我这么多天,闷声干大事啊,一声不响地就把内鬼抓出来了。怎么,是怕我把自己……给气死吗。”初爻笑了几声,剧烈咳嗽起来。
沈淮坐在他身边,轻轻用手指摩挲他的面颊,触到了一点点温热的液体,然后抚平,试图感受初爻现在的心情——大概是无助的,又是平静的,强大的。有一瞬间沈淮很佩服初爻,这段时间他们所有人都经历了太多的事,做出了太大的牺牲,初爻仅仅只是情绪有些失控,却从未失态。
很像是一场大雪过后的青松,被暴风雪拍打,弯折了,然后又很有韧性地挺直,青松的叶是针尖,永远都是一片青绿,看上去以为针尖状的叶片会扎人,伸手过去触碰却是柔软的。
可是这样的初爻,内里是支离破碎的。
沈淮轻轻抱住了他,让他坐起来一点,靠在自己怀里,温和地伸手拍着他的胳膊,看上去很像是一种童年时候母亲常常用来抱自己的姿势:“你在难过,初队长。”
初爻沉默着,他不习惯被安抚,不习惯被问候,于是偏过头去:“我有什么好难过的。我该难过什么?难过那两个人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吗?”
末了,他道:“我设的局,引导你们一步步去查内鬼,苦果我自己吃,很正常。”
他该高兴才对,内鬼抓出来了应该高兴。
但他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好累。
.
沈淮没接他的话茬,只是道:“疼吗。”
“不疼,”初爻有些无奈,“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觉得你疼,”沈淮说,“我看不到,但是我听见你在哭,是很平静的,内耗的哭。而我一靠过来,你就把自己变成了一颗既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难过的冰块,你把自己封在里面,拒绝任何人的关心。”
初爻淡然道:“不可以吗?我习惯了。”
“我不习惯,因为我抱你的时候,会觉得你是冰的。但是我冷。”
.
病房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沈淮自顾自地说话:“小时候,我受委屈了,回家就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我妈就回想尽一切办法把门弄开,要么踹,要么踢,要么拿菜刀砍。她觉得男孩子不该这么娘里娘气,男孩子就不该像女孩子一样哭哭啼啼。”
那个躲在房间里的三岁的小男生或许不是因为遇到麻烦事而哭的,准确来说,他很坚强,当门被菜刀砍坏的时候,妈妈气急败坏地冲进来,提着刀对他怒目而视,他才哇地哭出来。
“后来她在我房间里提着刀到处砍,桌子,椅子……都被砍坏了。我哭得越大声,她砍得越凶,之后我不哭了,她好像才恢复了一点理智,”沈淮继续说,“那个时候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阴晴不定,但是她恢复理智以后看见我缩在墙角,如梦初醒一般丢下菜刀,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就像现在我抱你的姿势。”
初爻叹了口气:“那时候你……”
“三岁,”沈淮说,“两年后她和我爸双双遇害,我就再也没被她抱过了,哪怕是她发疯之后的拥抱也没有,就那样彻底消失在我的人生里。很多年过去,我本科的时候在专业课里学到了一个词。”
初爻:“什么?”
“精神分裂,”沈淮笑了笑,“听说,会家族遗传哦——虽然它不是单基因遗传疾病,但是双亲患病亲属的终生预期患病率却高达百分之四十。”
初爻沉默下去,隔着沈淮的衬衫,耳边是他的心跳。
沈淮把初爻抱得更紧,初爻想挣脱,双手却没有力气。
.
沈淮说:“我身边的人都有病,我妈有病,我爸也有病。甚至我在大学之前,也被人说有病。他们说——这人看上去神经兮兮的,总是独来独往,不社交,也不跟人说话。”
初爻终于得了机会从沈淮那近乎令人窒息的怀抱里脱离出来,靠在病床床头,淡淡地看着沈淮:“我不这么觉得,你的花言巧语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多的。”
“初队长,我从五岁开始就再也没和家人拥抱过了,”沈淮说,“我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抱一下你。”
初爻暗自腹诽:差一点就心软了,没想到狗尾巴露出来之后还是那副熟悉的面孔。
沈淮道:“我只是想你能稍微放开点,我想你依赖我,我抱你的时候,你能不能哭出声儿来?这样我会很有成就感。”
初爻:“?”
果然,这位心理侧写师正经不过三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