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如卿摆好武器,从库里回来时,正看见张长东围着三棵树大呼小叫,正试图在上面往下拔什么东西:“哇,真的都透过去了,箭尖都冒头了,拔不出来,师父你好厉害呀,原来你功夫那么好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百步穿杨吗?师父你什么时候教我这手一弓三箭?”
只一箭,张长东对白民印象彻底改观,从以前不情不愿地被迫叫师父,到现在喊得真心实意,恨不得当场跪地再拜一次。白民理好箭袋和弓,让下人拿走放好,说道:“等你把我路上教你的文章背熟。”
“啊……不是说不学读书写字吗?”张长东再顾不上管箭的事,悻悻走到白民身边:“我拜你为师只想习武,又不想学文。”
白民一笑:“那都是你说的,我可没答应,现在头也磕了,茶也敬了,想后悔却办不到了,否则就是欺师灭祖,这不是你们江湖中人的大忌吗?”
张长东快哭了:“你骗人。”
司如卿几步跑到白民身边,张了张嘴没出声,扫一眼四周围来来往往搬运摆放东西的下人,行礼道:“殿下。”
天气热,司如卿清点一天的物品,忙得脚不沾地,白民瞧他脸上起了一层汗珠子,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笑道:“累了吧,先去吃饭,这里不着急,反正我们这几年都不走了,慢慢收拾就好。”
吃饭时白民不留人伺候,只三个人同桌而食,司如卿这才能痛痛快快问一句:“哥,什么叫这几年都不走了?你以后就留在京城了吗?再也不回凉州了吗?为什么呀?”
白民道:“我本来就该留守京中,直到我这一辈的兄弟姐妹中有人登上皇位才准就藩,先前镇守凉州只是因为刚打完仗,防止异族卷土重来,一时间离不开。这几年边境安宁,互市渐兴,我不在凉州也没关系,自然也就不回去了。”
“可我不喜欢京城,”这里处处都是规矩和陌生人,仅仅一天司如卿就觉哪里都不顺眼,低落道:“我想回凉州去。”
“你想回就回吧,”白民道:“的确凉州更适合你,可我不能回去了。”
司如卿急道:“那怎么行,要回去就一起回去,你不去凉州,我自然要在京城守着你。”
白民给他夹了菜,笑道:“那就学着适应京城的生活。在凉州时我需要你保护,在京城更需要你保护,那时候你要防着异族和流寇,如今在京城里要防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你若不留下守着我,再有人要害我怎么办?”
司如卿顿觉责任重大,白民的生命安危全系于他一身,猛点头:“哥你放心,我绝不会让榆州的事发生第二次。”
张长东听得云里雾里,唯一能听懂的事只有他们以后就要在京城定居,短时间内回不去凉州了,他没有司如卿的落差,反正只要不是迷离谷,在哪里都一样不是自己家,便跟着问道:“师父,是皇上皇后不让你离京的吗?”
白民道:“是,也不是,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现在我跟你说了你也未必懂。”
接到回京诏书那一天就该明白,皇上是看不过去他在凉州无法无天,要把他叫回京城收拾他了,想来回京不久等待他的就是卸下兵权,至于娶不娶妻倒在其次,但他才回来第一天,至少不能急到这种地步。
昨晚皇帝设宴迎白民回宫,宴席散后白民留宿宫中,皇上皇后和秦王,加上白民四人聊到深夜,全无君臣之礼,只是家人对坐闲谈,连灯火都愈觉可亲,言辞间全是对他的关切,问他在凉州过得好不好,说他离京九年,长大了,长高了,却也瘦了。
白民只是回答:“儿臣一切都好,只是想念父皇母后,想皇兄,想得厉害。”
除日常上奏军务政务之外,每月一道请安折子从不间断,间或还有跟皇后和秦王的家书,更随信带着不少孝敬父母和兄长的厚礼,孝悌功夫做足,皇后也会时时差人给他送些东西,除了宫里的赏赐,还有她亲手缝制的衣物,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齐备,只是手艺一如既往的差,就跟用来装庚帖的香囊一个样。
皇后将门出身,从小跟随父亲膝下长大,闺中时学的是刀枪骑射,常去的是军营边疆,对于女儿家都该会的琴棋书画女工刺绣一类,只在出嫁之前匆匆学过一阵子勉强应付事,毕竟当了王妃之后,这些也用不上她。但有了孩子之后,哪怕再不熟练,到底也要学着捻起针来,对着几匹布料严阵以待,只为让儿女们出门在外穿得更暖和些。
那些衣服白民在凉州时没穿过,但都差人小心放好,时时拿出来浆洗晾晒,进京前特意换上再进宫,皇后看见果然既好笑又心疼:“你这孩子,如今都长这般高了,衣服瘦了短了就别再穿,本宫给你做几件新的便是,何必还穿在身上,不舒坦不说,让人看见也不怕笑话。”
白民道:“谁会笑话我,别人羡慕我有个好娘亲还来不及。”
皇后嗔他油嘴滑舌,只长个子不长规矩,说话间还是红了眼眶,九年不见儿子,换哪个做父母的都会放心不下,天家亲情有时也与寻常百姓无异,严父慈母之心世人生来皆有。
皇后实在是个好母亲,为儿女做尽打算,所以才会在九年前对白民说:“民儿,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儿子了。”
这个儿子当然不是白民,而是秦王白璋,皇后不想失去白璋,但白民就无所谓了。
本朝开国皇帝战功赫赫,文成武就,坚信一个不会打仗的皇帝不是好皇帝,故而大虞储君除身负无上荣耀之外,更该承担最多责任,每遇战事,皇储挂帅出征乃是传统,一来鼓舞兵将士气,二来也防武将功高震主,权倾朝野。北方六部联军进犯凉州时,怀安公主身为皇储,责无旁贷,而她战死之后,除了皇储要另选他人之外,更要再于成年皇室子女中选一人出征。
曾经皇族子女都想得到的位子,如今成了送命符,谁都不想沾染分毫。敌军来势汹汹,兵强马壮,凉州大军缺乏良将,守城将士不敌,而皇储未定更是耽误最佳反击时间,致使凉州最终失陷,由北狄统治长达七年之久。
直到七年后白民尚未成年却主动请缨挂帅,攻打北狄,皇帝允了。
那时这场仗无人主动愿打,除了不想丢命之外,更因为这仗本该属于皇储,若非皇帝点名,谁冒头谁就是有觊觎皇位之心,秦王因此陷入两难之境,于情于理他都该接过皇姐的战旗,领兵出征,可他还不是太子,倘若真去自荐了,是心怀河山还是等不及想当太子,那就全看皇帝怎么想。
谁都没想到白民会提出要去,那时他甚至还未成年,攻打北狄之任原本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白民挂帅,如果战事不利,丢命的是他,若大胜北狄收复凉州,旁人眼里觊望皇储之位的还是他,不管输赢都要被架在火上烤,是非功过只能由他人评价,多说一个字,多做一件事都是错,而他和白璋之间更要为此不知生出多少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