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日内瓦的秋天来得比江城早许多。
程以清站在医院走廊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金黄的梧桐叶随风飘落。
来到瑞士已经两周,各项检查终于完成,今天就是沈黎手术的日子。
“程先生?”护士用英语叫他,“患者已经准备好了。”
病房里,沈黎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正盯着平板电脑上手绘的手术示意图发呆。
看到程以清进来,他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感觉怎么样?”程以清坐到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
沈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做了个“心跳很快”的手势
——这是他们在语言不通的瑞士发明的交流方式之一。
过去两周,他们创造了一套简单的手势和表情,以应对可能的术后交流障碍。
主刀医生罗森带着翻译走进来,再次解释了手术细节:“我们会在大脑听觉皮层植入电极阵列,绕过受损的神经通路。术后需要至少三个月的康复训练才能评估效果。”
程以清点点头,这些问题他们已经讨论过无数次。手术成功率40%,可能出现的并发症包括感染、脑脊液漏、甚至更严重的听力丧失...每一个风险都像刀子一样刻在他心上。
“还有什么问题吗?”罗森医生问。
沈黎突然拿起平板,快速打了一行字递给翻译:“如果失败,我还能保留现有的残余听力吗?”
罗森看完,表情变得严肃:“不能保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称之为'最后的选择'。”
沈黎深吸一口气,又打了一行字:“那请在我右耳手术,留左耳做备用。”
程以清惊讶地看着他——这个细节他们从未讨论过。
罗森点点头同意了,随即护士推来轮椅,准备送沈黎去手术室。
分别前,沈黎突然抓住程以清的手,用沙哑的声音说:“无论结果如何...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程以清俯身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会等你回来。记得我爱你,这一切和你的听力无关。”
手术室的门缓缓关闭,将沈黎的身影吞没。
程以清站在走廊上,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过去一个月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
——四处筹钱的绝望,说服沈黎接受手术的艰难,以及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沈黎在得知手术费用后,一度拒绝治疗,甚至试图偷偷买机票回国。
“三百万够多少听障儿童配助听器了?”那天晚上沈黎哭着说,“不值得为我一个人花这么多...”
程以清不得不发动所有人
——程安、许琳、甚至高中班主任林老师
——来说服他。
最终打动沈黎的,是程安的一句话:“这不是浪费,是投资。如果你成功了,这条路就能帮到更多人。”
手术预计需要六小时。
程以清在等待区来回踱步,手机里不断涌入国内朋友的问候。
周炎发来消息说公司运转正常,让他放心,李岩则汇报了临床试验的进展,温煦每隔一小时就发一条语音,尽管知道儿子没心情听。
第四个小时,护士突然出来叫他:“程先生?医生想和您谈谈。”
程以清的心跳骤停
——提前结束通常意味着意外。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谈话室,看到罗森医生正在看显微镜。
“别紧张,”医生通过翻译说,“手术很顺利,比预期快。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电极激活的顺序。”
程以清长舒一口气,双腿发软地坐下。
他机械地回答着医生的技术问题,大脑却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不断重复: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当沈黎被推出手术室时,程以清几乎认不出他了
——头部缠满绷带,脸色苍白如纸,各种管子从被单下延伸出来。
唯一熟悉的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虽然因麻醉而涣散,但依然温柔地看向程以清的方向。
“手术很成功,”罗森医生拍拍程以清的肩膀,“但接下来24小时是关键期,需要密切观察。”
重症监护室里,机器的滴答声成了唯一的节奏。
程以清握着沈黎没插管的那只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护仪。
许琳因为签证问题没能同来瑞士,现在所有的责任都落在他肩上。
夜深时分,沈黎短暂醒来,眼神迷茫而痛苦。
他试图说话,但干裂的嘴唇只发出气音。
程以清连忙用湿棉签润湿他的嘴唇,做了个“别说话”的手势。
沈黎眨了眨眼表示明白,然后微微转头,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程以清心头一紧,连忙在平板上写:「设备还没激活,要等伤口愈合。记得吗?」
沈黎看完,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滑落太阳穴。
程以清俯身吻去那滴泪,在他掌心写下「我爱你」。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三个最简单的字,却承载着最重的情感。
第二天,沈黎被转入普通病房。
伤口疼痛和眩晕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也只能吃些流食。
程以清几乎寸步不离,只有在沈黎睡觉时才敢打个盹。
第三天清晨,沈黎的状态突然恶化
——高烧40度,剧烈头痛。
罗森医生诊断为轻度脑膜炎,立刻加强了抗生素治疗。
“是常见并发症,”医生安慰道,“但需要延长住院观察。”
程以清坐在病床边,看着沈黎在药效下痛苦地辗转,心如刀绞。
最艰难的时刻,他拿出手机,播放他们高中时常听的那首《致爱丽丝》
——沈黎曾为他弹奏过的旋律。
音乐声中,沈黎渐渐平静下来,虽然他还听不见,但似乎能通过程以清紧握的手感受到那份安慰。
一周后,感染终于控制住,沈黎的体力也慢慢恢复。
拆线那天,阳光特别好,程以清推着轮椅带他到花园透气。
金黄的落叶铺满小径,沈黎仰起脸,让阳光洒在刚刚拆去绷带的伤口上
——那里有一道弧形疤痕,像个月牙。
“疼吗?”程以清轻声问,随即想起沈黎还听不见,连忙掏出平板。
沈黎摇摇头,在平板上写:「痒。像蚂蚁在爬。」
程以清笑了,这是手术后沈黎第一次表现出幽默感。
他蹲在轮椅前,认真地在平板上写:「罗森说下周可以第一次激活设备。可能会很奇怪,要做好心理准备。」
沈黎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一个「嗯」。
他的眼神飘向远处,那里有几个孩子在玩耍,笑声随风传来
——那是他可能永远无法再自然听见的声音。
激活日定在一个周四的下午。
程以清前一晚几乎没睡,脑海中全是可能的坏结果
——设备无效、声音扭曲、甚至引发更严重的头痛...
罗森医生的团队将沈黎带进一间特殊的隔音室。
程以清只能通过玻璃窗观看,手心沁出的汗水在窗框上留下模糊的指印。
“我们会逐步激活电极,”罗森解释道,“第一次体验可能会很混乱,就像学习一门新语言。”
第一个电极激活时,沈黎的身体猛地一震,双手紧紧抓住扶手。
程以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沈黎很快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随着更多电极被激活,沈黎的表情从痛苦变成困惑,最后化为一种奇特的专注。
当全部电极激活完毕时,罗森说了句话,沈黎茫然地摇头
——他还不能理解语言。
“现在测试简单声音。”罗森敲了敲音叉。
沈黎的眼睛突然睁大,指向自己的右耳——手术侧。
这是他一个月来第一次对声音做出反应。
程以清贴在玻璃上,几乎要哭出来。
测试持续了两小时,结束时沈黎已经能辨别一些简单节奏和音高,但语言依然模糊不清。
罗森很满意:“非常好的开端!康复训练明天开始。“
程以清冲进房间,沈黎转向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