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奥润缓慢踏入水中时,泉面已平静如镜。
他动作很慢,从未真正松弛,只是一步步探着入水,直到水面掠过腹部弧线,才停下。
黎温没有靠近。
他坐在岩侧一块半湿的平台上,双手交叠,侧身望着藤影间的浮光。
泉水轻荡,声音很浅,像是沉在水底的回音。
不知过了多久,奥润忽然动了一下。
他肩膀微颤,整个人低伏在水中一角,呼吸开始不稳。
黎温立刻起身。
“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
奥润半靠着岸边,眉间细汗未散,脖颈处浮出一圈灵色晕光——那是脉内灵压短促回流的迹象。
他不是冷,也不是病。
是体内灵团——在温泉灵息催化下,短时间内释放出“被压下去”的那部分残波。
黎温不再犹豫,立刻唤出灵丝术带,将其灵息自后背托住,引导其贴岸而出。
他没有触碰,只以术息牵引。
奥润像失了重心,被泉水扶着,伏在岸边,不发一言。
“你需要出水。”黎温低声说。
“这是灵泉,不适合你现在这个状态泡得太久。”
奥润半睁着眼,像听到了,却没动。
黎温又等了一瞬,才轻声道:“我不碰你。”
“但你得自己上岸。”
那一瞬,泉中水雾翻了一层。
奥润终于缓缓伸出一只手,搭在岸沿的石面上,用尽极轻的力气支撑自己。
黎温在他对面,隔着一层不近不远的术纹,随时准备施术接引,却始终未越界。
奥润靠岸后,只简单伏在岩上,侧身喘息。
他没有再看黎温。
只是极低地吐出一句:
“……水太热。”
黎温听出了那句的真实含义。
不是温度的问题。
是灵息的问题。
是泉底那一丝被触动的脉息,让他身体中某个尚未封闭的壳体机制短暂应合。
黎温没有点破。
只是轻声应了句:“嗯,我知道了。”
然后取出披布,将其术温调升半阶,放在他身侧,不发一言。
泉边雾气缓缓升起,模糊了山林的影。
而那个人,就在他不远处,靠着石壁,喘息未稳,灵息轻乱,却终于没有再将他推开。
——
夜深时,山屋寂静如水。
泉水回来后,奥润未多言,只说一句“累了”,便自行换下湿衣,回到屋内的褥上。
黎温见他无恙,便未多问,只留了半盏灵灯,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研磨术灰。
烛火昏暗之中,奥润缓慢躺下。
披布下的身形微微蜷缩,似在保护某个未被看见的位置。他闭上眼,整个人陷入极深的沉静中,连灵息都隐匿于底层。
可他自己知道——身体并不安静。
腹部灵脉之下,那道曾经封闭的纹线,此刻正极缓慢地浮出温光。
他睁眼,在夜色中缓缓拉开披布一角。
脐下的位置,浮现出一道熟悉而刺目的壳纹。
不是完整浮现,也不是术印显形。
而是一种灵构自身“唤醒式”的反应。
像是某道他努力封住的纹理,从皮下缓慢回归表面,提醒着他——你并未恢复如初。
那道纹线极淡。
顺着腹部下缘一寸处,沿原有裂痕方向,浅浅浮起光泽,宛如旧印未退。
他没有出声,只盯着那一道光。
目光冷得像雾中石。
他试着用灵息压制——无效。
这不是术式波动,而是壳体自身结构未闭。
说明之前的封壳过程,并不完整。
说明那二十颗之后,壳体仍在运行。
他轻轻放下衣摆,将披布重新盖住。
整个人翻了个身,将背贴向墙壁。
不再看那道痕。
黎温察觉他动作,低声道:“哪里不舒服?”
奥润闭着眼,声音很轻:
“冷。”
黎温调高灵灯温度两分,将结界边缘灵温升至稳衡区。
但他知道,奥润说的不是温度。
“你想说点什么吗?”
黎温试探地问。
屋内沉默片刻。
奥润缓缓开口,语气像落水碎石:
“……我不想再看见它了。”
他没有指名“它”是什么。
但黎温明白。
那是——身体上的壳纹。
那是——他试图切割的身份痕迹。
黎温没有再问。
只是轻声道:
“好。那我们就不看。”
“你睡吧。”
夜彻底沉了下来。
黎温收起术盘,坐在案边一角守夜。
屋内两个褥上的人,一人睁眼,一人闭眼,都没再出声。
但他们都知道——
那一道壳体未退的痕,已经再次浮现。
就像他们都知道:
这段被埋在沉默里的命运,正慢慢从身体深处浮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