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好友死讯,施无畏表现得异常镇定,他甚至没有叫醒楮知白,而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等到天亮。
阳光透过窗棂,在那人脸上渡上一层暖光。
长发垂在两侧,似流淌的墨泉,从头顶直淌到被子里,睫和眉都很浓密,却不显粗糙,而是凌厉得浑然天成。
忽然,停留在眼上的黑蝶扑闪着翅膀。
紧接着,那人睁开眼睛,偏头一看,发觉少年醒着,凑过来在他脸上啵的亲了一口,伸出手把施无畏往怀里揽了揽。
“这么醒的这么早?”
整个过程施无畏目光黯淡,身体僵直,没有任何反应。
楮知白察觉到异常,噗得爬起,将少年从头顶到脖子上上下下扫了一遍,又撩开被子看了一眼,确认没事,放心地翻身过来,一手撑着脖子,食指拢过少年黑发在手中把玩。
“怎么了?”
少年眼神木然,略干的嘴唇微微张开,以一种冷静到极致的声音缓缓道:“木待问死了。”
楮知白顿住手,“什么?”
施无畏声音过于平常,几乎让人以为他在说一件极为普通的小事,因而那人权当自己耳朵不好,听岔了。
施无畏抬了抬眼,与那人四目相对,面无表情,认真且缓慢地重复了一遍:“木待问死了。”
楮知白愣了愣,温柔地抚摸少年面颊,笑道:“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开,我快要被你吓死了!”
施无畏推开他,坐在床边,开始穿衣裳,催促那人:“你快些起来,伦门主邀我去参加葬礼。”
那人坐在床上,一动不敢动,急道:“施无畏,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别吓我。”
“没什么事,就是我说的那样。”
说罢,少年抄起且慢,开门便走。
等楮知白穿好衣服出来,施无畏已经和白松水汇报好行程,抱着且慢站在门口等他。
白松水站在施无畏身旁,见楮知白过来,两人目光对上,白松水不安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问:“是真的吗?”
施无畏没有给楮知白向白松水解释的机会。
“走吧。”
在白松水的目送下,两人不徐不疾出了王府。
施无畏走得不紧不慢,楮知白跟在后面,两人皆是一言不发。
路过河边,看见一位坐在地上叫卖枇杷的老叟。
施无畏鬼使神差,自顾自走过去,蹲在竹筐旁,开始挑选。
楮知白蹲在一旁,也撸起袖子帮着挑。
少年拎着毛绒绒的黄绿色小果,放到布袋上,笑道:“木待问喜欢吃枇杷,往年我每次去找他,他都要我买些枇杷上去。”
老叟也不闲着,挑些大的圆的好看的放布袋里,热情道:“既然你的那位朋友爱吃,公子可多买些,这批枇杷还没完全熟,可以存很久哇!”
“好啊,那便不用挑了。”
施无畏起身,指着一箩筐的黄绿枇杷,“都要了。”
“哎哎!”
老叟架起竹筐,将背带递到楮知白手上,接过少年递过来的银子,为难道:“公子,这钱……我找不开啊。”
楮知白:“不用找了。”
背着竹筐,踏上蓝阵,在老叟惊讶的目光下,两人消失在扬起的淡蓝色微尘中。
他们没有直接上山,而是到山下,循着台阶,一级级往上爬。
施无畏乐乐呵呵,一路滔滔不绝,向那人诉说他和木兄从前的趣事。
他表现得不像是一个刚刚失去挚友的人,言行举止,更像是去山上探亲问友,来做客的。
小路两边种着松树,没人打理,树枝随意延伸,有几棵甚至直接长到了对面树上,与另一棵树绿碧交错,不分你我。
人要想上山,便不得不向它屈服,低着脑袋弯下腰,缩着身子过去。
突然,施无畏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看着他,“你知道木待问为什么爱吃枇杷吗?”
楮知白摇头。
施无畏走下一级台阶,手伸进竹筐里掏出一粒枇杷,低头仔细剥去外皮,把枇杷一分为二,扣去里面亮黑褐色的籽,温柔地把枇杷喂到楮知白嘴里。
“好不好吃?”
“嗯。”
楮知白点头,“只是有点酸。”
“哈哈!”
施无畏轻笑两声,转过身去接着往上走,“他就爱吃酸的,等再过段时间枇杷彻底熟了,黄澄澄的甜到心头的时候,他就不喜欢了。”
“说起来,他今年还没吃过枇杷呢。”
少年忽然哈哈大笑,“也对!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会记得给他买绿枇杷?”
慢慢的,台阶已经过半,抬头依稀可透过松针瞧见白色石门上刻着的问道门三字。
施无畏故意踩上一块湿泥巴,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直接到宗门口吗?”
少年使了劲儿,泥巴从鞋子两侧挤出,粘到鞋上,而后满不在意,抬脚上了另一级台阶。
没等那人回答,他就接着道:“木待问嫌我总是以阵代腿,平白错过了许多风景。他一直和我说山下到上面的这段路是多么多么的好看,如今我走了,哼,也不过如此。”
楮知白答:“这里很久没人打理了。”
“木待问找他娘去了,他不在,谁会干这些活?”
最后一句少年语气有些冲,鞋子刮在台阶顶上,蹭下一块泥巴。
问道门选的山不高,正常走,一刻钟足够。
他们两个大男人爬,更是比别人要快上一些。这不,没聊几句,两个人已经到问道门那座拱门底下了。
门内本就弟子少,如今又走了一个木待问,偌大的宗门,更是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不过没关系,施无畏认得路,他们径直走向木待问住处。
路过野菊花圃,门是开着的,大门进去拐个弯,就是木待问房间。
他极力克制自己情绪,他笑着来参加葬礼,和多年前那个午后他们说好的那样,他再难过也不能哭哭啼啼,要开开心心地送朋友最后一程。
可在看到床上那具熟悉的身体那一刻,他再也无法克制心中情绪,若不是楮知白拦着,他非砍了问道门不可——他的挚友,木待问,躺在一张窄小的床上,匕首直立立插在胸口,血液如喷薄而出的泉水,衣裳、被褥,哪哪儿都是干了凝固着的红。
哪怕有人帮他收拾一下?哪怕只是顺手盖床烂被子!
可是他们没有!
没有一个人,他们是同门是师徒,是至亲挚友,为什么?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对木待问如此冷漠?!
最终是楮知白看不过去,脱了外衫,盖在木待问身上。
施无畏像被卖艺者用绳牵着的木偶人,四肢僵硬,一步一顿,走到床边,凝望那张总是笑着的脸——他现在依然笑着,虽然脸上溅了些血,但并不妨碍,他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门口张师德骂骂咧咧,把肩上棺材卸下,为了泄愤,往棺材上狠狠踹上一脚,似是踢疼了脚,他愈加愤怒,指着房内那具尸体大骂。
“死了也不让人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