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晨光熹微,庭前竹影婆娑,祝现早早起来,披衣趿履,随意用冷水净面后就乐呵呵地去寻祝策下棋:“来来来,阿策,爹爹今日休沐,来陪爹爹手谈一局!”
祝策正伏案研究器械机关,闻声蹙眉,暗叹连连——前次休沐谈经论道,今朝休沐弈棋手谈,这般殷勤实难消受,他真是叫苦不迭。
他藏起器械起身,拱手推辞:“爹爹恕罪,儿今日需往远安侯府拜会小侯爷,前些日子小侯爷就说要找我谈诗,我这着实脱不开身,爹不若邀魏国公对弈?”
“不干!”祝现兴致索然地一挥衣袖,“那老儿棋力平平,每回对弈,为父须得佯作苦思,暗中让子,无趣至极!不干不干!”
“昭昭棋艺不错。”祝策继续举荐,“爹你去寻昭昭,她还贯通古今,你俩定能聊得来。”
“荒唐!”祝现听及此话,如避蛇蝎,连退两步,指节叩得案几咚咚作响,“她一个女子,还是乡野粗养之辈?怎会博弈?怎会谈古?简直胡扯八道!”
言及此,他眼中掠过一丝晦暗——祝昭命格不祥,他可不愿靠近她。
只是这句话他没在自己长子面前说出来。
祝策不满地大声道:“娘亲亦是女子!父亲每遇朝堂纷争,哪次不是母亲献策解围?如今这般轻贱女子,岂非自相矛盾?”
祝策说完,拿着书箱就走了,身旁的书童惶惶朝祝现作揖,而后碎步急追,留下祝现一人在原地呆愣,还没愣一会儿就有小厮来报:“天策卫左校尉李烛求见。”
宋夫人今晨起来正想着研究研究鲁班锁,却忽闻院外人声嘈杂,派采鲤前去询问,才知道主君火急火燎地去了郁离院,她心下担心,怕主君为难祝昭,忙起身跟了过去。
远远走近郁离院,透过月洞门,只见祝现阔步而入,身旁一左一右站着裴姨娘和沈姨娘,祝昭独自一人站在他几步远的青石板上,后面站着低头垂眉的赤华,庭中青竹簌簌而响。
“逆女!”宋夫人还未近前,祝现已戟指怒喝,“歹人之事,可是与你有关!”
祝昭失笑,眸中闪过一丝讥诮,她就知道准没好事:“父亲此言何意?何来歹人?我入京不过旬日,终日闭门不出,连市井方位尚且不识,何处的歹人?何时行的歹事?父亲也不说清楚,反倒是不分青红皂白便来兴师问罪,将我一顿训斥,岂非有失公允?”
语声清越,如碎玉坠地,字字铿锵。
祝现见祝昭神色从容,言辞滴水不漏,竟还敢反诘,心中愈发恼怒,却又一时语塞。
他冷哼一声,袖中手指微颤,显是怒极:“巧言令色!天策卫左校尉方才过府,言昨夜巡防,见有歹人携歹物自郁离院后墙潜入,我遣人搜寻,果在你院后墙外寻得此物!”
言罢,他重重一指身后小厮手中所呈石垩布袋,目光如炬,似要将祝昭看穿。
祝昭瞥了一眼那石垩布袋,眸中讶然一闪而逝,旋即平静反问:“父亲此刻立于郁离院,总非我相邀而来吧?同理,院外之物,又岂能妄断为我所有?更何况,那石垩布袋既在院外,又无确凿证据,父亲何以断定此物与我有关?如此无凭无据,便要我认罪,岂非强词夺理?”
她言辞如刀,句句切中要害,祝现再次语塞,面色铁青,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裴姨娘见状,连忙劝和道:“主君,消消气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
宋夫人闻言亦上前一步,温声道:“主君,左校尉只言歹人潜入,并未指认与昭昭有关。此事尚未查清,何以断定是昭昭所为?”
她本意是想引导祝现理清前因后果,而非随意责罚,莫要因一时之气冤枉了祝昭,然而,下一瞬,祝现却猛然抬头,眼中怒火更盛。
“不论是否与她有关——”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意,声音低沉而冷厉,“她未归府时,府中何曾出过此等怪事!她一回来,连歹人都敢来我祝府撒野!丢脸!生了你,真丢我祝现的脸!”
祝昭立于庭前,垂眸凝视脚下斑驳的青石板。
她心中澄明,不论白垩之事是否与她有关,在父亲眼中,她早已没来由的就是罪魁祸首。
她的降生是错,她的存在是错,她的一举一动皆是错。
那阵十余年前的不祥之风吹得太远了,而她什么都没有,十年前是,十年后是,所以她挡不住。
每当这阵风吹过,寒意彻骨,好似要将她吹透。
四周烈日灼灼,阳光滚烫,草木摇曳,抬头望去,唯有她,孤零零地存在于这世间。
世人几乎皆因她的“不祥”之名,纷纷捧起黄土,朝她掷去,带着冰冷无边的恶意,几度欲将她深深掩埋进死亡里。
思及此处,祝昭缓缓抬眸,清澈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直视自己父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