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多做了一个梦。在安详寂静的海岸边上,浪花带着白色泡沫,一波一波地打过来。天色浓黑得一丝不苟,正是一天最开始的时候。
远处的绿丘上、生长着一棵无与伦比的金树,但当他抬头去看时,那树木散发的金光已渐渐熄灭。在最后一缕光线消失以前,它身边的银树开始散发光芒。叶子的背面射出亮银色,无数的银光层叠在一起,好似一团星星。
那耀眼的银光不再增加时,弗罗多看见她们醒了过来。
悬崖下那三只精灵,慢慢掀开褐色的披风,缓缓站起身来。她们面朝银树,长发顺着肩膀落下来,和黑夜一个颜色。精灵们默不作声,过了一阵,低低的吟唱才随风传来。
这场景他在受伤后见过。
但弗罗多依旧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他只发现,悬崖下、绿丘上,多了些没醒过来的精灵。她们双眼紧闭,或痛苦皱眉、或淡然微笑,她们睡着,仿佛要睡上几百年,仿佛不会再醒来。
那些歌唱的精灵转过身,他又见到了熟悉的绿眼睛。那些绿色不尽相同,有的是青草,有的是森林,但没有一种是松石。
她们一齐看向他时,眼中有星星。
弗罗多明白,是阿斯翠亚带给他这样一个梦境。当她对他说“看着我的眼睛”,他便看见了无数个“阿斯翠亚”所能看见的景色。他向悬崖上走去,拒绝了精灵递来的书本和纱线——这是给他解闷用的,可现在他好像不需要了。
他感觉身体好多了,脑筋也不痛了。
他往陡峭的悬崖上走,在那儿还有两道人影。她们背对着银树,身影被光芒拉得细长。她们灰色的眼瞳看不见星光,也看不见世间的所有。但她们仿佛还拥有着感受,风划过指尖的触觉,她们清楚。树叶飘下的细微声音,她们也清楚。
她们可以永不睡去,就在黑暗中静默。
弗罗多停在原地,不知还该不该向前走。可他瞧见其中一只精灵坐的笔直,手里把玩着圆润的宝石。那是颗白宝石,絮状的白色像柳花。他认得那石头,来自阿斯翠亚的王国。
她开始轻轻地讲话、或是歌唱,他此时还分不清。直到弗罗多又走进了些,才听清那精灵在用通用语、唱着献给死者的摇篮曲:
“你在沉睡,你在沉睡。
“没有睡眠或安宁可以安慰我。
“我在哭泣,我在哭泣。
“直到我与你同眠……”
弗罗多张口,发出的声音消散在梦里。那精灵并未回头,可他又执着地唤了一声,那前辈的名字:“塞勒涅。”
“她会选择,瑟兰迪尔应已明白。他无法阻止、无法延缓,不能改变。”那只精灵睁着灰色的眼睛,向陡峭的悬崖下方、虚无地看,“她应已明白,他无用的良苦用心。一切皆有代价,她会选择。”
“‘她’是谁,阿斯翠亚?她会选择什么?”
“我们的选择……她们的选择……”
那声音越飘越远,直至飘到弗罗多的脑袋上空。他的双脚有一瞬间的腾空,强烈的失重感瞬间袭来,他仿佛被谁用力推下了悬崖。是谁?他只见到一双灰色的眼睛,那眼里没有星星。
弗罗多惊醒过来,恐慌地喘着气。他的双腿还有悬空的感觉,直到感受到金黄的温暖阳光,梦中的阴影才被驱散。这只霍比特也迷糊着,将那离奇的梦境忘了大半。
他看见清晨的窗边,有一个高大的人背光而坐。
“甘道夫?”弗罗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那发须灰白的巫师握着长嘴烟斗,笑容慈祥。“没错,是我。”他朝床上的弗罗多点点头,吐出一口清香又辛辣的烟气,“你也该庆幸你还是你——你确实格外强韧,我亲爱的霍比特小子。”
弗罗多看不太清,但他觉着甘道夫既感动又疲惫,眼里闪着光。他动动手指,接着是手臂,肩上的伤口被扯得疼了。但他还是撑着柔软的床铺坐起来,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初冬的风有些凉。山谷中的叶子半新半旧,簌簌摇动,将流动的空气都染上一层淡黄,像梦中之梦。
房间内通风极好,所有的窗子(如果那是窗子)都大大地敞着,和袋底洞那小圆窗的性格恰恰相反。但那又大概率不是窗子,霍比特人不得不打破自己对房间的固有概念,认为自己是睡在一间亭子里,周围的白色石柱顶天立地。
“这是哪?”
“埃尔隆德之家。现在是12月20日上午10点,如果你还想问的话。”
这儿是精灵的家园。弗罗多转转眼睛,发现室内雕像皆是精灵的形象。床头柜上挤着透明的瓶瓶罐罐,精灵用的草药苦中带甜。
“到底怎么了?甘道夫”他问,“你怎么会失约?”
巫师久久地沉默着,他看着弗罗多的病容,心中一阵愧疚。“我很抱歉,弗罗多。”他的确要将此行的经历详细阐述,但此时并不是时候,“我被耽搁了。”甘道夫用一句话,将艾辛格所发生的一切、轻飘飘地带过,但他却因此眉头紧锁,陷入一种纠结而忧愁的沉思。
“怎么了,甘道夫?”
“没事,弗罗多。”他依然对他微笑。
幽谷的周围石壁高耸、草木丛生,清澈的山泉从高处落下,激起朦胧的水雾。午后,阳光偏转到天空的另一边去,恰好照亮阶梯下的桌椅石凳。石上微微透出青苔的痕迹,使这一切显得梦幻而古老。
金黄的灌木里,两位巴金斯将要会面。
甘道夫收回俯视的目光,对上身边埃尔隆德的视线。“他恢复得很快,但那伤口永不会彻底痊愈。”
“受此剑伤还走了这么远,而且带着魔戒,足见他对魔戒恶念的抵御能力非同小可。”埃尔隆德低声道,“从未有人做到过,密林的精灵也做不到。”他这句话意有所指。
“可是这重担本就不该由他背负,我们不该再要求他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