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里喷出的枣味混着隔夜的酒气,白一一面色不改,只微微颔首:“定准时赴约。”
绿豆眼满意地眯起眼,啃着肉馍晃走了。
铁汉王小院。
日光斜斜地在粗陶茶杯上投下一道暖色的光。茶烟袅袅,桌缝里插着两支鱼化龙纹的棒棒糖——虽是简版,形制却与“状元糖”如出一辙,分明是同一个模子压出来的。只不过简版是单色素净,专供市井小儿;而送往墨香斋的“状元糖”却是多色晕染,叠彩生辉,一日一味,绝不重样。
“这个还你,帮大忙了。”白一一晃了晃手中的“军供”木牌。
铁汉王摊开一张皱巴巴的纸推到她面前,那卡着煤灰的指甲在纸上重重一点,笑得连胡子都跟着抖了起来:“上月单是锯齿镰刀,不到二十日就卖出三十把!开荒叉、开荒铲也走俏得很——”他突然伸出五根黑黢黢的手指,“连铁炉子都卖出五个!”
说着得意地摸了摸腰间挂着的旧布偶,“庆元巷的小结巴和东街的眯眯眼,如今都喝上肉汤了…”
白一一眉梢一挑。
“放心!”铁汉王一拍胸膛,胡子上的煤灰簌簌落下,“他们只管粗胚,关键手艺还得回我这儿——”
“知道就好。”白一一指尖轻叩桌面,“稍不留神,转眼就能冒出百家仿造。咱们比不得那些乡绅地主——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路子有路子。到时候,怕是连口剩汤都喝不上。”
铁汉王咧着一口大白牙,笑得眼角的褶子都挤成了花:“要我说啊,就是你这丫头心思太细,谨慎过头——”
“收税!人呢?!”
一声暴喝如惊雷般在院中炸响。
白一一透过窗缝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皂衣的衙役手持算盘和税册,身后跟着两名挎刀的巡役,大剌剌站在院中央。那衙役腰间铜牌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李拦头,您这边请!”铁汉王弓着腰快步迎上前,接过白一一递来的粗陶茶杯,双手奉上,“天热,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免了!”李拦头一摆手,税册“啪”地砸在桌上,震得茶杯里的水纹直颤,“本差是来办正事的!”
铁汉王放下茶杯,笑容不减:“李拦头明鉴,铺子里管账的来福月初回老家了,这几日就回。等他回来…”说话间,他大掌在腰间一翻,掌心朝下递过去个粗布钱袋。
李拦头不动声色地换了只手拿算盘,衣袖似有若无地拂过铁汉王的手臂。铁汉王立即会意,压低声音道:“不知这次是什么税?您也知道我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平日都是来福…”
“红契的契钱交了吧?”李拦头冷笑一声,“但这住税钱还没算呢!”
白一一眉头一皱:“什么住税?”
李拦头举着算盘朝二人各甩一记眼刀,最后钉在铁汉王脸上:“上月你立的《铁器造作分成契书》和《组合式铁器委托造作分成契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每售一件铁器,按价每百取五!这红契可是你亲自去县衙立的,这么快就忘了?”
铁汉王急得直搓手:“李拦头明鉴,这、这刚开始试制,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
“哦?”李拦头突然俯身,算盘珠子哗啦作响,“那我怎么听说,上月有人在你这儿买到了新式铁器,还用得挺称手?”
“您先喝口茶。”铁汉王朝大徒弟阿财使了个眼色,又将茶杯往前推了推,“那都是废料打呲了的次品,歪打正着…”
白一一拦住要往里屋去的阿财,从袖中摸出个鼓囊囊的钱袋递过去。
李拦头掂了掂分量,脸色稍霁,终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还有矿冶税。等你说的那个…来财回来了,按契书上的数目,一文都不能少!”
“是是是!等他回来,一定请您过目…”
待官差离去,里屋桌上的茶杯早已凉透,死寂得可怕。
“你说说你!”铁汉王气得胡子直抖,“不知道水深就敢拉着我去立红契?!这些拦头、税吏、库子…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年节要双份,平日里没个几十上百文根本打发不走!算下来,他们扒的皮比正经税钱还多!比山路的狼还贪!”
白一一绞着手指,声音越来越小:“我刚开始真不知道会这样…以为按规矩交税就没事了,顶多给点茶钱…哪知道这‘茶钱’比金子还贵…”
“你骂行会的时候不是挺明白的吗?”
“我是嫌行会抽成多,可真没想到衙门里‘管事的’也这么多,这么贪…”白一一撇了撇嘴,嘴里小声嘟囔着:“我…没在这里做过营生,不懂也便罢了,你…”
“我一个打铁的哪懂这些?”
“那你还敢跟我去立红契?!”
“来福走时只说别碰账本,又没说不能立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