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归雁沉默地看着楚行远有些惊世骇俗的举动,后槽牙磨了磨,但是看了一眼霍云岸衣衫不整的样子,到底是没说什么。
算了,下次给停月写信的时候一并把这事儿写上好了,停舟对霍家大师兄做的事有些出格,他怕是要管不住……
傍晚的时候,楚归雁又过来看了一眼,楚行远还在这儿杵着。但是既然是在用灵力化开药液,看伤口已经有了明显起色,楚归雁也就没说什么。
等到楚归雁第三次过来时,是客栈的弟子来报,说是霍纵云道的弟子在满大街找他们大师兄。想了想,该让霍云岸醒来了。
刚走上客房所在的回廊,楚归雁就看到他做事出格,但是他下不了手收拾的停舟师弟……被一只脚从大开的房门里踹飞出来,直接翻出了墙头!
楚归雁停在原地,眨了眨眼,脸上一贯的笑容有些凝滞。
“抱歉,那个……”
霍云岸撑着腰走出房门,手里抓着半出鞘的佩剑,循声看了楚归雁一眼,在他身上雪衣上多看了一眼,咬着牙打断了楚归雁的话,问道:
“恭房怎么走?”
“啊!?”楚归雁眨了眨眼,抬手一指,“往前直走,拐角就是了。”
霍云岸一脸自然地拱手道:
“多谢。”
然后转身去了恭房。
楚归雁有心想提醒他一句,他衣服还散着,但是想了想,反正是去恭房,不必说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霍大公子的确是个奇人啊,各种方面的……
楚归雁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揣着手扭头看向旁边的院墙,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只爬上来的手,再接着看到了那颗眼熟的头,只是那张俊秀的脸上此刻顶着红彤彤的一个……巴掌印。
楚归雁眼神有些亮,唇边笑意不减,走向院墙,抬头望去。
楚行远问:“大哥?他人呢?”
问完翻身坐上院墙,从腰间纳宝囊里掏出一只铜镜对着脸看了看,抬手碰了下脸,龇牙咧嘴的。
“你先告诉我,你又干了什么?怎么惹怒了霍大公子的?”
楚行远掏出一枚疗伤丹嗑了,闻言只觉得脸又开始疼起来,三言两语把事情讲明白了。
“问题不在我!这姓霍的醒得太不是时候了,我正给他换纱布呢,可不就挨得近了点儿?这睁眼就给了我一巴掌,还骂我变态!起来一看衣服,还认出我是那个道士了,说我是骗子,天杀的人·贩子,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站起来就打我!
我也不好对一个伤患动手,一不小心遭了他暗算……”
不好对一个伤患出手?那人是怎么会在这里的?遭暗算?会是脸朝天的飞出去么?
楚归雁笑了笑,没说信还是不信,但是这事儿揭过不提了。
“下来吧,他去恭房了。”
楚行远跳下院墙,当着楚归雁揶揄的目光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衣袍,拍了拍身上的几枚鞋印子,抬头对着楚归雁一笑。
“大哥,不介意我去住客栈吧?”
楚归雁没点破他的小心思,只是转身往外院走去,边走边说道:
“你不是嫌弃客栈吵闹,觉得耽误了你静心感受天地之音么?”
楚行远笑了笑,衣衫一整,人模人样地跟在后面,笑道:
“我发现了这人世间的一个变数,但是这个变数有些不太听话,我决定就近看着他,免得他影响到我们楚家成为今年的大会第一。”
“嗯,有道理。”楚归雁神色不变,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道:
“那你就去看着他吧,我就不去了,免得耽误你成为今年的第一。”
楚行远:……
另一边的霍云岸真真切切是去恭房,整理衣服的时候也看到了自己身上崭新的纱布,那些走尸造成的伤口也没有给他的行动再带来困难了。
他的药呢?
那个假道士……是楚家人?
霍云岸后知后觉刚刚和他对打,不对,单方面挨揍的那个人好像是穿的雪渡屿的法袍?!
说起来……楚家好像有这么一个人?
霍云岸系腰带的动作顿了一下,轻声呢喃,“楚家,卦师……他是楚家那个装神弄鬼,不务正业的楚三公子——楚行远?”
霍云岸眉眼一沉,这种人一看就是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麻烦”两个字,他从现在起讨厌这个骗子,不需要任何理由!
霍云岸整理好衣着,确定能见人了,这才推门出去,然后开门就见到他刚刚决定讨厌的那个姓楚的骗子。
眼见着霍云岸眉心一皱,楚行远举起双手,笑着道:
“诶?别不识好人心啊?给你疗伤来着。”
霍云岸气笑了,他分明是被这狗贼打晕的!果然不是个东西。
“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
楚行远理所当然地厚着脸皮笑纳了,道:
“那倒也不必。”
“楚行远?”霍云岸看着这人问道。
楚行远点了点头,应道:
“正是在下。”
霍云岸冷笑一声,“楚大骗子。”
四个字字字铿锵,口齿清晰。
楚行远脸色一讪,看着霍云岸大步流星地穿过他走向前院去了。
楚行远看着逐渐走远的背影,眼睛一眯,轻着脚步跟上去,在背后喊了一声:
“霍大小姐。”
霍云岸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左右扫了一眼后回头看来他一眼,眼神疑惑,怀疑楚三在发癫。
霍云岸压根儿没想到是在叫他!尤其是回过头时姓楚的看着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无辜了!直到后来才知道,楚大骗子在这时就给他挖了一个坑等着他跳下去,还是一个跳下去就爬不起来的天坑。
霍云岸没在意,只当是听错了,楚行远也没解释,只是等霍云岸转过头继续走时,看着他的背影,不是个东西的楚三公子眼神有些许幽深。
楚归雁坐在廊下,腿上放着一支白玉竹箫,末端坠着一块凤纹白玉佩,长长的流苏穗子在残阳下散发着莹莹微光。
“楚大公子?”
霍云岸一路走近一路打量,在白玉竹箫上多看了两眼,才犹疑地喊出一个称呼。
楚归雁睁开眼睛,起身回过头,冲着霍云岸浅浅笑开,拱手行了个平辈礼,问候道:
“在下楚家楚停风,霍大公子,初次见面,不知伤可好些?”
霍云岸冷淡着眉眼回礼,姿态闲散,“初见不大愉快,希望不要介怀。伤已无碍,多谢。”
楚归雁点了点头,含笑道:
“不客气,应该的。倒是我家停舟给你造成困扰了,他并无恶意,希望霍大公子也莫要介怀。”
霍云岸其实很介意,把人掳走强行治疗这种事情他反正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楚大公子态度着实有些好,他不好冲无辜之人撒气抱怨,也就省了口舌。
“无妨,麻烦楚大公子指个路,我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师弟们该着急了。”
楚归雁居然迟疑了,视线看向他身后。
霍云岸回头一看,眉梢一挑。
“都这么熟了,就不用回去了吧?住下呗,反正明日五境大会开启后总是要见面的。”
楚行远一本正经道。
霍云岸表示很嫌弃,不想沾边儿,语气不怎么好地道:
“谁跟你熟了?!你掳人还有理了是吧?大骗子,赶紧给我指路。”
“我骗你什么了?”
楚行远说话时眉眼含笑,不似楚归雁的温润,反倒透着一股子邪气。
“字呢?”霍云岸伸出手去。
他探过自己的纳宝囊了,里面既没有他的斗笠,也没有布幡。
楚行远笑容一僵,转身就走,“现在就去写。”
等楚行远走远了,霍云岸转身看向楚归雁,也不说话,就那么仰着下巴看着他,但是抓着佩剑的手缓缓挪到了剑柄上扣着。
楚归雁微微一笑,立即抬手道:
“霍大公子,请,我送你出去。”
……
告别了楚家人,霍云岸重新买了药,但是在药铺里就收好了放在纳宝囊里,结果出门没走几步,在另一条巷子又见到了那个卖馄饨的摊子。
还是熟悉的味道。
霍云岸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是走了过去,在老板有些惊慌失色的眼神里清洗干净凳子,坐了下去,刚转头看向老板,还什么都没说,老板急忙开口道:
“一碗馄饨,不要辣?”
霍云岸骄矜地点了点头,觉得这老板还挺上道。
然后馄饨吃到一半,旁边坐下来一个人,确切的说是坐下来一个女子。
霍云岸吃着馄饨转头看了一眼,不认识,于是低着头接着吃。
等吃完了,发现这人怎么还在?!
“你有事儿?”霍云岸问道。
“你命不久矣。”女子幽幽开口,语气冷淡,但是眼神有些炙热。
霍云岸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嗤笑道:
“我还说你今日有血光之灾!”
好气,怎么睁眼闭眼都是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
巫肆灵顿住了,顺手抓起一把筷子洒在桌上,开始在虚空上写写画画。
霍云岸感受到了擦身而过的灵气,眉心抽搐,眼见着身旁这人周身气息开始变得玄妙起来,一身蓝底白花的衣衫和满头的蝴蝶银饰给她添上了一股古老神秘的气质——就是姓楚的那个半吊子身上装不出来的真正的,属于神棍的气息。
霍云岸扶额长叹,感觉他出门前该先找巫族月君看看运势,实在不行的话找时间拜拜土地求个出入平安也行。
……巫族?
霍云岸回过头来仔细看了一眼这女子浓眉大眼的小圆脸,眼窝深邃,嘴巴红得跟前几天吃的樱桃似的,两边眼角下面往发际处抹了一道红痕,一身的草木清气。
头上银饰和衣上花纹看着繁复无比,细看全是花鸟鱼虫……
巫族?
“你是巫族?”霍云岸突然开口。
“嗝!”
在霍云岸有些转头不忍直视的目光里,巫肆灵的问卦被打断了,灵气逸散,给她吓一激灵,然后……噎着了。
“嗝!”巫肆灵放下手以后又把视线转向了霍云岸,看得目不转睛。
“我是巫族巫肆灵,你嗝!是霍家人吧?你叫什么?”
霍云岸起身朝着灶台走去,在老板不情不愿躲开的动作里自己伸手舀了一碗不加任何料的骨汤,放到巫肆灵面前,脸色不大好看地说:
“喝一大口,一点点咽下去。”
巫肆灵低头看了一眼,慢吞吞端起碗,包了一大口后一点点咽完,直到一碗汤全部喝完。放下碗后就看到霍云岸在桌上放了五枚铜板,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后皱着眉又加了两枚,然后转身就走了。
巫肆灵看懂了霍云岸的意思,这是替她把钱也给了。
“他这是不信我的话吗?”
巫肆灵从腰上挂着的小袋子里掏出两枚铜板,换掉了霍云岸后放的两枚,然后起身追了上去。
馄饨摊的老板偷偷摸摸从汤锅后面探出头来,鬼鬼祟祟摸走了铜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拾好了桌椅,跟后边儿有狗撵似的推着摊车就跑了!
换个地方摆摊吧还是,实在不行再休息几天算了。
“你可以叫我灵儿,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巫肆灵追上霍云岸,冷冷淡淡又一本正经地说着。
霍云岸抱着手慢悠悠走着,走出巷子看着路边走过的行人,在路过的其他势力的弟子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你不是叫巫肆灵吗?还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叫什么?”
巫肆灵摆着跟霍云岸如出一辙的臭脸,两个人肩并肩走着,闻言道:
“我的名字是巫肆灵,但是你可以叫我灵儿,族长和哥哥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这样我们就是朋友了。”
霍云岸嘲笑道:
“你没朋友啊?”
巫肆灵摇了摇头,看向霍云岸,眼神很认真,也很仔细,道:
“我有朋友,是你没有。我有很多朋友,但是也缺你这一个朋友。”
霍云岸眉心一拢,眼神不善地低头看向巫肆灵,咬着牙道:
“你再说一遍?”
巫肆灵大大方方“再说了一遍”:
“我缺你这个朋友。”
霍云岸心口憋闷的气还没聚拢就散掉了。
“你不是说我命不久矣吗?那你都跟死人做朋友的?”
巫肆灵点了点头,在霍云岸阴沉下来的目光里又摇了摇头,道:
“族长说交朋友看性格合不合适就行了,不拘什么种族。我的朋友既有活人也有死人,与人为善的妖族也可以当朋友的。”
霍云岸眼神闪了闪,总算想起来什么,沉声道:
“你是巫族圣女巫肆灵?”
巫肆灵点了点头,“是的。”
霍云岸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客栈,眼尖地先一步看见了大门口坐在门槛上的明义和明松。
“圣女先前说我命不久矣对吧?”
巫族的圣女……
“是的,你印堂发黑,命相大凶,是命不久矣之兆,但是……”
霍云岸打断了她的话,停下来看向巫肆灵,脸上难得多了几分正经,问道:
“我看起来还有多久?一天?一月?一年?”
巫肆灵仔细看了又看霍云岸的脸,又拉起他的手看看掌纹,最后道:
“不到十年。”
霍云岸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道:
“这也叫命不久矣?我觉得我看起来挺能活的。”
巫肆灵不解其意,“修士生命漫长,你如今不到及冠之年,而你只剩下十年寿命,你居然毫无怨由,亦无不甘不愿?”
霍云岸反手攥住巫肆灵的手腕,感受着指腹下稳健平和的脉搏,逐渐与自己走成一线。霍云岸下巴一仰,脑袋一歪,看着华灯初上的街道勾唇一笑,少年白衣如云,眉眼张扬,英姿飒爽,身如玉树。
他说:“我的命是老天爷忘了收回去的,活到哪天都是赚的,如果嫌时光短暂,更应该珍惜现在活着的每一刻。只有珍惜了,珍视了,珍重了,等到意识消散,等到心不跳了,人才不会去遗憾这一生没有好好的过。
我活着为了我自己,就是去死,也一定是我自己选择的路。这世上之事没什么值得我去怨天尤人的,有那功夫,我不如看看我有限的生命里还有没有什么是我想去做的事情。”
巫肆灵似有所悟,抬头和霍云岸对视,问: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霍云岸神情张扬,眉眼笑开时灿若朝阳,艳若桃李。
“咚!”的一声,巫肆灵被敲了一个脑瓜崩。
“我现在?我走这一趟主要是为了解决中洲妖祸,此时此地嘛……就想送你个神神叨叨的小神棍吃个栗子。”
霍云岸转身走开了,恰好明义站起来看见他了,兴高采烈地朝他招了招手,还把明松也拉了起来。
“你说我有生之年能把妖祸解决吗?”
霍云岸走了两步后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巫肆灵,巫肆灵视线涣散了一瞬,随即抿唇点了点头,道:
“你的生命会终结在妖祸的终末。”
霍云岸挑了下眉,负手笑着走向客栈,招摇的声音响在耳畔,“那就得了。”
巫肆灵看向霍云岸走远的背影,没有再追上去了。
霍云岸向他敞开了自己的命相,毫无抵触之心,所以她能看到很多的东西。而在她看到的属于霍云岸的未来里,他的路,走得很艰难,但是他始终很洒脱,直到最后一袭白衣染了血,他在一个同样白衣染血的人怀里闭上了眼。
他是如烈阳一般活着的人,也是注定昙花一现的人。
巫肆灵没有说完的话是,他是印堂发黑,命格大凶,是命不久矣之兆,但是……他亦有长生之相。
这是截然相反且无法共存的两种命格,怎么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巫肆灵突然想起来月君给雪渡屿那个少年卜的命相,如果他得以改命,他的生命最后将在淤泥中开出最圣洁的青莲。
可是……青莲好像是霍家的族徽吧?
巫肆灵迷茫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道行太浅,很多东西看得不够,那个人的命格怎么会落到这个人身上呢?
那这个人的命格呢?
岂不是乱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