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披星戴月,总算是在两个月内赶到了中洲。
但是霍云岸必须承认,他这个人运气向来是不大好的。前脚刚出了仁德村,后脚又恰逢妖市开启在西洲雀灵平原上。
妖市十年一开,地点不定,每一次都百妖夜行,浩浩荡荡。因为人手不够,这一批“路过”(隔两座山脉)平原前往中洲除妖的队伍被当地管理长老抓了壮丁,霍云岸也没能辛免。
因为过于出色的容貌,霍云岸在妖市行监督巡逻之责时,一度被众妖围观。
一个巡逻监督的管理,走在路上被围观群众堵得寸步难行,像话吗?霍云岸在发飙的边缘被先一步发飙的管理长老一脚踢了出来,连带着要跟他“同生共死”的一堆同门一起被送出了西洲。
一路差点纸马都跑死了才终于在五境大会开启前夕进入了四象城,踱步在城中街道时,霍云岸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突然有些羡慕雪渡屿的御剑飞行了,只要体内灵气足够,可日行千里,比马背上颠着好多了……
话说……霍家其实也有类似御剑飞行一样的御器之术,但……那是禁术。
因为霍家先祖认为,修士所持之器皆有灵,所谓的御器,其实是御灵。操灵而行千里,消耗的是器灵之生机,此道有伤天和,便一度将此术列为禁术。
霍云岸一脸郁卒地走进客栈,由着师弟们很有眼力见儿地给他擦座子、擦椅子、递茶水……
热茶下肚,霍云岸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这才感觉活过来了。
一次性带上近百个人赶路还是太勉强了,到后面一段路,差不多半数弟子都在霍云岸的拉扯下才维持住了纸马的化形。
霍云岸觉得他快累瘫了。
明义过来问大家吃什么,霍云岸摆摆手随意,反正明义做的东西他都能吃。
客栈厨房做的?那还是算了。
明义知道霍云岸饮食清淡,还是明松师兄告诉他的,所以一路上霍云岸的吃食都是明义负责的,也好在他厨艺是真的不错。
果然,他就知道,跟着他家大师兄,那些厨具迟早有用得上的时候。
霍云岸连日赶路有些狼狈,但是好在还记得被他使唤了一路的师弟们,招招手把人叫过来,直接包下了客栈后院的汤池,赶着人去休息了。
等各人散开了,大堂只剩下三两个拿糕点就着茶水吃的低阶弟子和霍云岸这一桌了。
但是其实这一桌也只有霍云岸和明义明松两个人,三个人都是不同程度的狼狈。
霍云岸扯下发带将有些凌乱的头发重新绑了起来,这才有空去料理身后那一束过于炽热的目光。
“姐姐……呃,不是。哥哥……”
一个笑容明媚,轻纱翩然的女修喊着姐姐羞羞答答地从柱子后面绕出来,然后朝着霍云岸迈出一步,又惊慌失措地收回了脚,躲回了柱子后面。
就跟没迈出去的步子一样,嘴里的称呼也是着急忙慌劈了个叉。
霍云岸看着这个人奇奇怪怪的举动,扫了一眼女子长发上零零碎碎的贝壳和珍珠,身上的纱裙在昏暗处更是流光溢彩。霍云岸眉心拧了一下,指尖在木桌上轻敲了两下。
蓬莱的人?
确认过眼神,不认识。
霍云岸收回视线不再关注,虽然奇怪是奇怪了些,但也确实是在看他。但是巧的是,不管是先前惊艳的目光和后面骤然变色的惊恐,霍云岸都很熟悉这两种眼神了。
于是也就没去在意。
冲着他这张父母给的脸凑过来,又因为他身上没散干净的血气跑掉,和他们在妖市遇到过的那只狐妖幼崽挺像的。
霍云岸使了个祛尘术,勉强整理了一下衣襟,给霍明松使了个眼神,施施然独自出门去了。
后来的海灵玉没看到霍云岸,只看到他家妹妹扒拉着柱子,脸上一副怆然欲泣的表情。
“怎么了?”
海灵玉视线扫了一圈,看到了坐在前方不远处吃东西的纵云道弟子,身上的莲花纹还是挺明显的。
“见到你心心念念的‘霍大小姐’了?”
海灵玉好笑地问道,估计是梦想破灭了吧?
没曾想海灵瑶点了点头,道是:
“我见到了,她真的好漂亮,脸色也不太好,应该是生病了,但是……她好凶啊,一点都不像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感觉一拳能打死八个我……”
海灵玉挑了下眉,看向前方背对着他们坐着的肩背挺直的身影,问道:
“是那个?我去打个招呼……”
话音刚落,海灵瑶拽着他就往后面走,走得急匆匆的。
海灵玉皱眉低头细看,这才发现他妹妹脸色有些发白。
“瑶瑶,怎么回事?”
海灵玉捞过妹妹的手在手上把过,除了心跳有些快没别的问题啊?
“哥,我见到霍大小姐了。”
海灵瑶声音有些飘忽。
“嗯,然后呢?”
海灵玉挑了挑眉,耐心听着。
兄妹俩在屋檐下小声地说着话。
“然后……她很漂亮。”
海灵瑶说话有些慢,海灵玉也不催促,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海灵瑶深呼吸一口气,仍旧有些艰难地补充道:
“但是她身上……好浓的怨气!和族内禁地里被封印的一样浓,还带着煞气,血煞之气像是最近染上的。”
海灵玉眼神有些深了,看海灵瑶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她话还没说完,问道:
“还有呢?”
海灵瑶仔细回忆刚刚那一眼,因为色迷心窍她不小心对霍云岸用了海族的天赋,她看到的霍云岸……被包裹在滔天的血海与压得人透不过气的累累白骨之中。
那双眼睛……无神,无光,无情。
仿佛一个苟延残喘的将死之人。
“她已经在和那股怨气融合了,想来再被血煞冲两次,最多三次血煞,她会和那股怨气彻底融为一体。”
海灵瑶有些忧心忡忡地抬头看向海灵玉,问道:
“哥哥,我有些怕她,但是又有点想帮她……”
海灵玉抬起手在妹妹头上轻抚,眉眼温柔,低声道:
“你怎么知道他需要帮助呢?你能看到他身上的怨气,但是旁人都看不到啊!说明什么?说明其他人要么都知道,要么是被他自己藏起来了,他不想被人知道。你要替他拔除怨气他兴许不会感激你,甚至你会开罪他,和他结仇。
怨气浓厚,但是又没有逸散开来,而且既然已经在融合了,说明这是他主动的。”
海灵玉语气有些微妙,“他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海灵瑶点了点头,有些遗憾,还有些心痛地说道:
“哦。”
“以后离他远些,不准靠近他,被怨气吞噬的人,最终会走火入魔成为不人不鬼的魔物,靠太近了会很危险,别让我担心你。”
海灵瑶这才是点了点头,道:
“我知道了哥哥,我会离那个姐姐远一些的。”
“不是姐姐、算了,你爱怎么叫都行,只要别当着别人的面这么喊就行。天色还算早,去玩儿吧。”
海灵玉笑了笑。
海灵瑶走到一半突然折回来,在海灵玉诧异的目光里勾起海灵玉的小指头,要跟他拉勾。
“哥哥,那个姐姐的事情只有我能看到,你是我哥哥我才告诉你的,你不准说出去哦!阿爹也不准告诉!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海灵玉好笑地看着妹妹,终于拗不过她的眼神,伸出手勾勾小指,点了点头,摇了摇手,道:
“好,不说,谁也不说,这是属于我们兄妹两个的小秘密!”
海灵瑶蹦蹦跳跳跑远了,海灵玉沉下脸,在原地踟躇片刻后转身走回大堂,在刚刚看到的那名纵云道弟子旁边坐下来。
一抬头看到的是一张……娃娃脸?
海灵玉眼波微动,有些艰难地启唇问道:
“在下蓬莱海灵玉,这位纵云道的道友……怎么称呼?”
明松看了眼对方身上花里胡哨的纱衣和眉心坠下的小巧海螺,了然一笑,拱手道:
“纵云道,霍明松。”
另一边,离开客栈的霍云岸走上了街头,摸出一个斗笠戴在头上,垂下的白纱刻了符文,不光防水遮掩神识,还不影响他从内视物,还能降低外人的关注度。
霍云岸手中握着剑走在街道上,一路循着刚刚来时闻到的味道找过去,在有些偏僻的巷子口找到了那家馄饨摊子。
“老伯,来碗馄饨。”
守着铁锅的老人家擦了擦手,掀开锅盖,热气氤氲中问了一句:
“要辣不?”
“不要辣。”
霍云岸正在和旁边的长凳作斗争,盯着看了许久还是觉得不能接受,前前后后使了三次祛尘术,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了,然后捞出桌上筷筒中的筷子,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还是放弃了洗筷子。
主要还是这筷子一看就是新的,这双没有用过的痕迹,用不着他嫌弃。
吃了一碗热乎乎的馄饨,结了铜板,霍云岸揉了揉手腕,离开摊子后进了对面的药铺。
提着几袋子东西出门,霍云岸转头看见了门口树下的卦摊,桌子被树干挡住了,难怪刚才过来时他没看到。
看着桌子后面双手交在脑后,脸上盖着蒲扇的黄袍道士,霍云岸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摊子,又看了一眼旁边竖着的一杆布幡,上书的几个字都是写的极好。
遒劲有力,笔锋凌厉。
霍云岸有些恍惚地盯着那几个字走近了,脚下踩到一块松了点地砖,发出“咔哒”一声,这才回过神来。
但是他人已经走到摊子面前了,于是干脆扣了扣桌子。
“喂!醒醒。”
桌后仰面躺着的人一动不动,呼吸绵长。霍云岸眯了下眼,又拍了拍桌子,声音大了点,动作幅度大了扯动了身上胡乱绑扎的伤口,于是霍云岸脸色更不好了,臭着一张脸喊道:
“睡什么睡?等你死了自然长眠,摊子不想要了?!”
“啧!你这有所求的人说话怎么能这么不客气呢?”
蒲扇下的声音很年轻,露出的皮肤也无皱纹,还是个年轻人?
霍云岸扬了扬眉,道:
“小子,你这幡上的字是谁写的?我买了,开个价,怎么卖?”
“嗯?”
许是头一回见到算卦摊子面前不算卦,看上算卦的吃饭的家伙的人,小道士很是来了些兴趣,放下腿坐直了,蒲扇落下后露出一张眉眼含情的桃花面。
这俊秀的道士抬起头看了一眼霍云岸,愣了下。
霍云岸对上这个明显过于年轻的道士,视线晃过对方眉心一点,觉得有些眼熟,但是没多想。眉心一皱,指了指布幡,道:
“看什么看?!问你怎么卖的?”
道士爽朗一笑,扇子一晃,“不卖。”
闻言,霍云岸转身就走。
“诶诶——”
道士伸手挽客,但是准头不太好,伸出去的手没能抓到霍云岸的手,反倒是抓住了他头上戴的斗笠。
霍云岸没有执着布幡的意思,是真打算走了,转身的动作很是干脆利落,于是这一抓一走,本就随便搭在头上的斗笠就被扯掉了。
霍云岸立身回头,看向那只罪魁祸“手”,憋着气抬头看向那个狗胆包天的道士,神色不善。
道士眨了眨眼,看了看手上的斗笠,又看看脸臭的霍云岸,讪笑着双手递上斗笠,一张脸笑得要多谄媚有多谄媚。
“莫急莫急,这字儿是不才自己写的,您要是看得上,在下作为赔罪,这幡就送您了。”
说话间,白底黑字的布幡被取了下来,卷成一条和斗笠放在一处,双手递了过来。
霍云岸看了一眼递来斗笠和布卷,皱着眉头负手而立,不打算接了。
“假道士。“霍云岸看出来了。
“话不能这么说——起码道士我这些家伙事儿可都是真的。”道士直言不讳。
许是连日颠簸没休息好,他伤又没好,眼前场景变得有些晕乎。
霍云岸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的人,但是看不清楚,只有一团乱七八糟的黄褐色光晕在涌动。
话倒是听清楚了。
于是他毫不客气地骂道:“骗子!”
骗子笑眯眯地问:“……幡还要吗?”
“不要了。”
霍云岸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就走,然后腰间一紧,颈侧一疼,眼前就黑了。
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啧啧,好浓的血腥气啊,霍大小姐。”
你才是大小姐,你全家都是大小姐!
可惜有心无力,霍云岸只记得他倒下后应该是被人接住了,清清冷冷的味道像是见到了凛冬积雪覆盖的苍山。
道士沉默了一下,半蹲在地,怀里拖着晕过去的人,良久后默默移开了踩在霍云岸衣角的脚。这不怪他,谁让霍云案的这一件外袍虽然飘飘欲仙但也累赘地要死,外袍刚好有一点点垂地了。
道士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和对面馄饨摊的老板来了个“深情对视”。
道士:“……”
老板:“……”
凉风卷起树下的落叶,老板火速收拾起桌椅和锅碗,狗撵一样的推着车跑了……
道士哂笑一下,把敲晕的人扛在肩头上,身后的卦摊卷进袖子里收好。揽着人肩头上一颠,身上的明黄道袍霎时变成了月白色印墨色远山的法袍——雪渡屿的法袍。
看了一眼被霍云岸绕在指尖的药包,楚行远眨了眨眼,取下来自己拎在了手上,扛着人往身后巷子里走去。
走到深处一脚踹开院门,和院子里写信的楚归雁对上了视线。
楚归雁看了一眼楚行远吊儿郎当的笑,又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人,当做没看到一样地转过头去了。
楚行远眼神闪了闪,大步流星回了房间,然后在门口一拐弯,还是给人送到客房去了。
一直注意着院里情况的楚归雁挥袖关了院门,唇畔含着笑,提笔时脸色纠结了一下,然后神色如常地在信纸上添上了几句话:
「二弟,今日停舟将纵云道大师兄霍寻当街打晕了偷了回来,为兄是否可以由此怀疑停舟是否有不可告人之喜好?若当真是如此,楚家是否需要开始准备聘礼?只是霍寻身份特殊,怕是不大好娶……」
兄长的忧心忡忡他家停舟是不晓得的,他家停舟现在更感兴趣的是这位不大好娶的纵云道大师兄身上无法用丹药治疗的伤口。
楚行远看着霍云岸袖子挽起的手臂上露出的狰狞爪痕。血肉模糊,形容可怖都是次要的,主要还是这些缭绕在伤口上盘桓不去的阴气。
这才是伤口久治不愈的主要缘由。
楚行远看着手里的药瓶,三颗上品回春丹下去,莫说是阴气了,连伤口都没能愈合一丝。
按说这种程度的伤,一颗上品回春丹,用来祛邪治愈就够了,现在三颗都下去了,就是心脏被掏了都能愈合了,虽然修士的心脏长不回来……
但是怎么会呢?
难道是特殊体质?
楚行远看了一眼霍云岸苍白的脸,视线里什么东西一闪,楚行远低头看见了霍云岸挂在腰间的一只八卦罗盘。
取下罗盘,露出了在渗血的腰封。
楚行远起身提着药包出了门,再回来时手上没有药包,而是多了一盘子纱布和洁白的布卷。
在院子里飘来苦汤药的味道时,楚行远三下五除二扒开了霍云岸身上的衣服,露出了腰间狰狞的伤口。
衣服被掀起来后,衣服上除尘涤垢的符文孜孜不倦地清掉了沾上的血渍,重新变得干净如新。
楚归雁端着药碗进门时,楚行远正在擦拭霍云岸手臂上的伤口。
擦干净的伤口翻出了猩红的血肉,血液一会儿不擦便开始积洼凝结。
楚归雁放下药碗走近,仔细看了眼霍云岸身上的伤口,偏头小声问道:
“可是丹药无用?”
楚行远点了点头,道:
“丹药,灵力,辅助的阵法,都无用。”
楚归雁有些惊异地扫了一眼面前躺着的少年,道:
“这是什么体质?从未听说过。无法用丹药岂不是受伤了根本得不到治疗?但凡伤重些就只能等死了?”
“我不知道,我也好奇,”楚行远微微一笑,眼神有些危险了,“所以我把他带回来了。”
楚归雁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不赞同道:
“你要是好奇可以自己打听去,可以光明正大地询问,甚至是威逼利诱,但是你直接打晕了带回来,拿对方给你试药就不合适了。”
威逼利诱就很合适吗?
楚行远唇角动了动,有些抽搐,随后深呼吸,朝着楚归雁笑了下,道:
“那药是他自己开的方子,药方都是他在药铺里自己写的,我只是一并带了回来。”
楚归雁这才点了下头,“那就好。”虽然楚行远要是真拿人试药了,他也不是不相信,但是既然对方不承认,那他还是勉强信一下吧。
楚归雁转身把药碗端过来,下巴点了点,道:
“把人扶起来,我看过药,都是急用的,熬好了就喝,是凡人用来加速伤口愈合和清热解毒的。”
楚行远走过去,把人扶起来,不好挪动,又怕压到伤口,只坐起来一半后自己坐了过去。
看人直接靠在了楚行远身上,楚归雁也没什么异样,拿勺子吹了吹,由着楚行远捏着人下颌强迫昏厥的少年把一碗药喂了下去。
喂到最后,甚至霍云岸意识开始回归,差点就醒了,还是楚行远熟练地把人又敲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