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承观八百七十二年,中洲突发妖祸,来势汹汹,伤亡惨重。
中洲四象城屠家家主屠仙珏持五境令向四方同盟发出除妖令,邀四方同道前往中洲共抗妖祸。
西洲·纵云道·莲池
垂柳拂波处,薄雾缭绕中,两名男子长身玉立,腰佩白玉剑,并肩伫立莲湖边长廊上。朝阳洒下时,肩上莲纹金光闪烁,腰间白底纳宝囊上印着鱼戏青莲,赤金色青莲纹的交领白衣上连盘扣也是莲花的形状。
蓝羽长尾的雀鸟站在卷起的莲叶上梳理着羽翼,姿态闲散优雅,尾翼垂在水面上引来底下金鲤的垂涎。
略有争执的声音响起时,金鲤跃起,雀鸟惊飞。金鲤扑了个空,划过一抹流畅的弧线后落回水中,只留下被漾起的涟漪层层荡远。
“中洲?妖祸?搞笑呢?中洲哪来的妖?雪渡屿那群疯子放出来的么?”
“……认真点,信函上确实是这么写的,不信你自己看?”
“自己看就自己看!我倒是搞不明白,屠家整天闹这些幺蛾子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小点儿声,多大人了咋咋乎乎的。”
莲冠束发的两名男子一个微微笑着,冷淡眸子却不显得多么亲和,反倒是压迫力十足;另一个拧着眉头皱着脸,眼神明亮,白发少些。但是看着也都是上了些许年纪的中年人了。
青色的外袍无一丝杂色,只有窄袖上金线绣着层层莲叶的纹样,一层层往小臂上攀附,强势地覆了半臂。
“怎么会呢……不过居然还真敢啊?屠家脸都不要了?当年他们不是把五境令都……”
“四弟,慎言!”
手里拿着空信封的男子眼见眼前人情绪上来了口无遮拦起来,立马出生呵斥。
便是连打断别人的话也是笑眯眯的,却看着让人无端怵的慌。
翻看信函的喃喃自语被强势打断,霍原咽了口唾沫,清咳一声后假装没说过一样地扭过头去。细细地看着信函上的字句,只有依旧紧皱的眉心点明了心绪的不平。
“二哥……不至于吧,这是弦月湖,咱们自家地盘儿,又不会被人听见。”
“会不会被听见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不该提。这些事给我烂在心里,下次再提,家法伺候。”
霍霖微微一笑,用平淡无奇的语气说着威胁人的话。
霍原撇了撇嘴,到底是咽了回去。
只是抖了抖手上薄如蝉翼的信纸,听着簌簌纸声,道:
“咱们去吗?”
霍霖沉默了一下,然后才道:
“咱们老了,不去,看小的去不去吧。”
霍原愣了下,问道:
“听你这意思,小云岸要去?”
霍原又皱了下眉头,眉心都夹出了一道深深的竖纹,转头看向自家二哥,道:
“他不是向来不爱掺和这些事情吗?何况还是跟屠氏有关。他肯去中洲?不会是去打架的吧?”
霍霖负手而立,转头看向湖中若隐若现的朵朵盛放的青莲,余光里是一只只追逐戏水的锦鲤。
“不清楚。这是大哥的意思,说是该让霍寻出去走走了,放他离开西洲试试,兴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霍原迈了两步,胳膊搭在白石的扶手上,闻言长长叹了口气,道:
“他们还是不相信?”
霍霖清浅笑笑,眉眼俱是无奈,说:“别提大哥他们了,我都不信,我不信你就信了。毕竟……换做是我,我反正是放不下的。”顿了顿,又道:
“说不定哪天想起来了,直接提剑将这纵云道杀个干净。”
霍原抹了把脸,将信纸揉成球,直接丢了出去,纸团落在撑开的莲叶上,咕噜噜滚下水面,然后被一条红鲤拱走了。
“可是十一年了,他什么也没做。”
“……或许这才是最让人不放心的地方。”
霍霖呢喃了一句话,霍原听见了,也听懂了,更多的是无奈,还有些许惊心动魄的悲凉。
浓雾里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步伐不紧不慢,还有些懒散,一并传来的还有行走时剑鞘和腰间环佩撞击的声音。
霍霖道:“来了。”
霍原同他一同转头看去,片刻后,雾里走出一个青衣墨发的少年郎。身姿挺拔,行走间步伐沉稳,衣袍随风。
少年是明艳的长相,五官甚至有些过于张扬,眉眼深邃,面色略显苍白,唇色有些浅,神情淡漠,目不斜视,只是微抿的唇角透露着此人此时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少年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串珠子,小指甲盖大小的珠子颜色各异,颗颗不重样,珠串上坠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金葫芦,此外全身上下无一丝多余的装饰。
“二伯,四叔。”
少年走近后停下步子冲着湖边伫立的两个人拱手作揖,左手上还握着剑。剑身修长,通体素白。样式简单的白玉剑,只是剑柄处不是霍家的青莲纹,而是一朵盛放的昙花的模样。
“小寻这是去见过你大伯了?”
霍霖笑眯眯地问道。
霍寻点了点头,眼神落在半步开外的地面,恭敬地道:
“是,刚从祠堂过来。”
“那中洲,你去吗?”霍霖问道。
霍原张了张嘴,不赞同地看了眼他二哥,但是到底是没说什么,只是同霍霖一道,认真地注视着这个已经和他们一般高的年轻人。
“除妖,我去。”
没说中洲去不去,只提除妖。
但是也算是同意了。霍霖和霍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
“二伯,四叔,今日心经未抄完,我先回去了?”
霍寻直接告退,没有再多说别的。
霍霖点了点头,霍原倒是抬起手在霍寻肩膀上拍了拍,道:
“去吧,这会儿露水重,回去记得换身衣裳。”
“是,多谢四叔,我知道了。”
看着少年人远去的背影,霍霖嘴角的笑意收了起来,低眸看向脚边的青砖,低声道:
“你说他这是抵触呢?还是试探呢?”
霍原白眼儿一翻,又趴回扶手上了,道:
“我觉得你想多了,当年他才几岁?知道些什么?就是我们大人都理不清的事情,你们防备了这么多年。一个小孩子,再有天赋也是咱们自己一手养大的,他什么性格还能不清楚吗?要真是介意当年的事情,怎么可能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他不闻不问的?
防备这么一个小孩子,整天疑神疑鬼的,你们也不嫌燥得慌?还怕他报仇?!
报呗,他本来也没错!他都在弦月湖住了十多年了,明年就及冠了,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你们防得了一时还能防备一辈子不成?至于吗?”
一向天塌了高个子顶着的四长老冷下脸色,眉眼间也浸出了三分威严,剩下的尽是烦躁,他说:
“小云岸还是你们自己推上去的下一任霍家家主,要是你们当真怕他,撸了呗,直接关起来。还让他越走越上去了?就看不懂你们这些奇奇怪怪的,不知道到底在纠结些什么……”
霍霖难得由着霍原说,转身和他并肩看着雾气包裹的湖面,沉吟不语,半晌后突然道:
“也许你才是对的。”
霍原冷笑一声,没接话。
少年远去了,未曾回头,自然也就没听到这些因他而起的争执,便是听到了,大抵也是不在意的,毕竟这些话他已经听了很多年了。
只是提起中洲,提起四象城……少年在云雾缭绕的连廊上停下脚步,抬手扯了一瓣探出扶手的莲瓣,在指尖攥出汁液。
“屠家……”
声音微凉,带着少年郎独有的磁性和清亮,只是语气里裹着开山斧都砸不碎的炽烈情绪,似恨、似厌、似嘲,不知是对他口中的屠家,还是对他自己。
南洲·桐山祖地
巫族族长月君将一封信函递给底下站立着的一男一女,信函上是一枚上尖下平,长条五边的玉牌纹样:
正上是盛放的昙花;
左上是半开的莲花;
左下是獠牙闭目的狰狞鬼面;
右下是一条大鱼,鱼背上驮着山;
右上是腾云驾雾,半遮半掩的一叶扁舟。
昙花是中洲四象城屠家的族徽、莲花是西洲纵云道霍家的族徽、鬼面是南洲巫族的族徽、大鱼是东洲蓬莱岛海氏的族徽、云上扁舟则是北洲雪渡屿楚家的家徽。
而五枚章纹包围住的正中间,是一个古法写就的“境”字。
这便是五境令,可以号召大陆人族五大势力和开启问道台的唯一信物。
而如今,五境令掌握在中洲屠氏手上。
月君收到印着五境令纹样的信函时不可谓不惊讶,但是五境令出,巫族就是再避世离尘,也得派人按照信函上的要求往中洲走上一趟。
为了显示对五境令的在意,派去的人还不能是小喽啰,得有点地位才行。
当然了,他们这些做主的老狐狸就不能出面了,说出除妖,其实不过是为了召开“五境大会”,展示自家实力罢了。
待五十年一度的五境大会择出唯一的强者,谁家的小辈实力最强,谁家就是下一轮五境令的掌管者了。
月君眉心稍稍拧起,不知道为何,他近来总有些心绪不宁。
“族长,是我和妹妹去吗?”
座下的少年突然出声,打断了月君的沉思。
月君倚坐在参天大树拱出地面的根茎上,似醒非醒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底下唇红齿白的少男少女,支起一条腿,抬手托着下巴撑在手边的树根上,含笑点了点头,道:
“老家伙们年纪大了,出门就是欺负小辈,又没到生死存亡之际,出去不合适。能出门的一群小屁孩儿里,也就你们兄妹二人天资最好。
妖祸目前看来问题不大,主要还是五境大会,已经很多年没有召开过了,这倒是你们这些小辈的机会,你们两个去走一趟吧。
料想雪渡屿那边也肯定是会去的,你们跟着去看看,看这一箴言应在何处。”
巫族少主巫肆徊同圣女巫肆灵对视一眼,低头应下了。
但是转身之际,巫肆灵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梧桐木下坐着打哈欠的白发老者,道:
“族长,楚三少虽有城府了些,但是……也不至于这么危险吧?而且如果真的是危险到您老人家都需要警惕的地步了,他真的还会有转机吗?”
月君笑了,眸子里似盛了一汪清泉,琥珀般的眸子泛起微光,一眼望进了巫肆灵不遮不掩的眼底。
“灵儿,人是很奇妙的,命运是不可捉摸的,当这两者结合到了一处,未来会有什么变化,是很值得期待的——因为它一定会出现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你应该对未知的一切都充满期待和踟躇,这是正常的。心诚则灵,当祈愿到达一定的程度,是会梦想成真的。”
巫肆灵似懂非懂,但是也明白天机不可泄露的道理,有些话本来就不能说得太明白。于是在巫肆徊的催促下,兄妹俩追着巫术造幻化的引路蝶,走出了祖地深处,回家去了。
月君后仰,靠在身后的梧桐树上,看着天边青山和流云,唇畔含笑,只是偶尔看着天边飞鸟的影子,露出一些沉思。
“何止是雪渡屿……纵云道里那位才是真的可怜可惜……”
轻声细语毕,头顶的树上落下一只雪白的团子,拳头大的身子圆嘟嘟的,黝黑的豆眼,橘红的喙,身后拖着长长的,有它身子几倍长的纯白尾翼。
“玄,你也知道了对吗?”
月君抬手,鸟儿停在他掌心,抬起翅膀梳理着羽毛,姿态娴雅,毛茸茸的。闻言抬头看了月君一眼,在他掌心轻轻啄了两下,转过头继续梳理羽毛。
“他们都说这一卦应在楚三上,依我看,该是应在那个孩子身上才对。当年他的命数就乱了,这些年赤星越发闪耀,唯独五境令出时,几乎一夜之间亮如启明星。
星子过亮……会坠落的。”
最后一句似喟叹似惋惜,说完月君捧着鸟儿,起身在树下躺椅上坐下,随即闭上眼睛,就这么睡了过去。
过长的白发垂下来撩在草叶尖上,随着风左右起伏。
走远了的巫肆灵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跟着灵蝶走出深谷,立在山崖上后眼前豁然开朗,青山绿水,屋舍俨然,草木和谐,竹铃声声。
走过石桥,穿过整齐的田埂,巫肆灵在村落中央的树下停下脚步,和巫肆徊一起对着大树祈愿完毕,就势盘坐了下来。
“哥……”
巫肆灵欲言又止。
巫肆徊俯身拣起一片树叶,探过去挠了挠妹妹鼻头,被瞪了一眼。
巫肆徊扬唇一笑,道:
“莫想了,就当去看看山水,红尘炼心,只管妖祸,不管其他。”
“可是族长让咱们去五境大会。”
巫肆灵有些犹豫,巫族的人不擅争斗,再说了,巫族的曲,也不适合对活人用。
“族长是让咱们看看箴言应在何处,可没让咱们跟人打架。去看看各家小辈如今的实力,对巫族未来的发展有好处,我们不能心在大山深处,见识也停在大山深处。
五境大会用不着认真,走个过场,到时候看看族里多少人跟咱们一块儿去,大家玩儿得开心就行了。”
“哥是说……妖祸。”
巫肆徊沉吟了一下,就着手上的树叶在地上划了几道。
巫肆灵低头看着巫肆徊的动作,自然而然在脑海中呈现出一副星象,和一个大凶的征兆来。
“妖祸……很严重?”
巫肆徊闻言讥讽一笑,将叶子丢掉,仰头看着茂盛的树盖,道:
“我算的,可不是妖。”
巫肆灵眨了眨眼,只是叹了口气,拣起被丢掉的树叶,抚平了拢在掌心,双手合十在胸前,闭上了眼睛向神明祈愿。
愿巫族平安,愿此行同去同归。
海外·蓬莱岛
“……”
“……”
“你们别这么看着我呀?我也不想去的,听说内陆的人心里弯弯绕绕,一句话八个意思,我也不想去啊!谁让你们这些家伙修炼不认真,居然输给我了,我甚至怀疑你们是故意的?!”
一个头上戴着一圈五颜六色的小贝壳的少女站在海边大石头上,身上纱衣随风飘起,脚腕上一只雪白的小海螺用红线系着,和她手上拿着的一只大海螺一模一样。
“咳咳……”
少女说完话,围着她的一群少年纷纷低头咳嗽,看天的看天,数沙子的数沙子,反正就是不跟少女对视。
“我就知道你们这群家伙不老实,居然还骗我说赢了可以吃到糖果?就不该信你们的!”
少女暴跳如雷,站在高处对着底下的兄弟姐妹们指着鼻子骂。
“瑶瑶——”
远处传来一声高喊,打断了少女的喋喋不休。
“摇铃,你哥叫你呢,快去吧。”
刚刚还面面相觑一脸尴尬的少年们突然笑开了花,拉着海灵瑶的手给人拉了下来,往不远处的屋舍方向塞。
“快去吧快去吧,我们一会儿找你玩儿……”
“我再说一次,不准叫我摇铃!我叫灵瑶!你们这群坏蛋!”
“好的摇铃,记住了记住了。”
面对一群嬉皮笑脸的家伙,海灵瑶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一起长大的人,在一起玩这么多年了,也不可能真的就生气了。
自打她负责海族的每年一次摇月铃拜月礼的祭祀之后,这群人就把她的名字反着念了。
扭头“哼!”了一声,海灵瑶朝着不远处的小路跑去。
“瑶瑶——”
“来啦——”海灵瑶大声回应道。
循声跑进竹林里,看到了伫立在竹屋前的一老一少两个身影。
海灵玉看向头发乱糟糟的妹妹,笑着摇摇头,替她整理好跑乱的头发和乱飞的发饰。
“灵玉。”
对面的男人折着一张芭蕉叶当扇子,坐在竹椅上摇摇晃晃地,拉着一张脸等海灵瑶差不多整理好了才开口说话。
“阿爹。”
海灵玉神色自若地转过头,像是看不见他爹拉着的脸似的点了点头。
“此去中洲,路途遥远,到时候你们先去雪渡屿,和楚家的人一道同去,族里已经和楚家那边联系好了,他们会有人在渡口接你们。
看好你妹妹,别让她一张嘴就把人给得罪了,咱们蓬莱是小地方,山高路远地撑不住腰,到时候被人欺负了都打不回来……”
“阿爹,我不想去……”
海灵瑶打断她爹的话,扭着腰挂到了她爹手边,被她爹木着一张脸摸了摸头顶,然后听见她爹冷酷无情地道:
“你必须得去。”
海灵瑶顿时就拉下了脸来。
海灵玉笑了下,眼神一转,凑近海灵瑶耳边,道:
“听说五洲的少主和其他天骄都会在,从岸上回来的叔叔们曾说纵云道大师兄长得特别好看……”
“爹,我去!”
海灵玉刚说完,海灵瑶就一脸义正言辞地接了过去,对她爹道:
“听说大陆天才如云,我可不是为了美色,主要还是想为咱们这小破地方争口气,不能让人看扁了咱们!我是去挑战那些少年天才的,我要让咱们蓬莱岛的强者之风吹到大陆的每一条鱼身上——
让这群凡夫俗子知道,咱们蓬莱的人——才是最强的!哎哟!”
然后海灵瑶脑袋上挨了一扇子。
“其他人你自己看着办,你有分寸,但是有一个人,你得给我离他远点儿。”
说完扇子一指海灵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