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们有句话说得很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1]’。”
贺振翎看着就像是个善学习、学问好的人,这让吟瑜背完有些心虚,又在心里检查一遍背没背错,发觉没问题才继续:“我们首领自六尾后便有意隐藏自己,在有苏深居简出,极少露面。狐妖一族的安定本就容易引起他人不满,若再传出首领即将九尾成仙的消息,只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原来如此,”贺振翎又问,“云仪宗在辽河以北也设立了分舵,你就不怕我借机把消息传回去?”
“先不谈你在云仪宗的身份和处境,你觉得他们能信一只狐妖夸自家首领的话吗?”吟瑜虽然不清楚贺振翎与云仪宗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方才听他与村长的谈话,除黑熊妖的差事是他自己接的,云仪宗并未插手。显然,他与宗门的关系并不紧密,甚至可能有些疏远。
“现在这样互不打扰的安生日子过得不是挺好?你若是把消息传回去,云仪宗若真信了,定会联合各门各派围剿有苏。届时狐妖一族固然会损失惨重,但你们除妖师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何况,这样的纷争一旦开始,便很难再停下来,最终受苦的,还是那些无辜的百姓。”
吟瑜的手在空中虚比划着他眼中的雪岭村:“就像这里,虽然村民靠山吃饭,日子苦了点,但有小鸡炖蘑菇吃,有火炕暖身,有邻里互帮互助。这里离有苏很近,一旦冲突爆发,这种美好生活十年八年也恢复不回来。”
“所以啊,”他最后总结道,“与其挑起争端,不如维持现状。我们狐妖一族自有生存之道,你们除妖师也有自己的职责。只要彼此不越界,便能相安无事。”
贺振翎静静地听着,吟瑜的话虽然朴实,却不失为一种道理。他之前也曾与妖怪有过类似谈心的经历,但那些妖怪大多围绕自身的修为,或是从他嘴里试探除妖门派的风向——当然他们最后均以失败告终。他还是头一回像今夜这般,听一只狐妖谈起人与妖之间的平衡、谈起普通百姓的生活,谈起这些离他们不算很近,却又不算很远的事。
“你该不会睡着了吧?”吟瑜见他没出声,“我说话有这般催眠吗?”
“没睡。我就是觉得你说话很有道理。”话虽如此,贺振翎其实已经上来些许困意。
吟瑜琢磨了半天:“……你夸我贬我呢?”
贺振翎失笑:“当然是夸你了。”
“算你眼光好,”吟瑜把脸埋进被窝,“困了,睡觉吧。”
贺振翎虽然困意来得快,但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或许是因为在记忆里,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与妖怪睡这么近,所以他做了梦,梦见自己及冠那一年。
云仪宗向来看重及冠礼,因为那象征着其门下的除妖师正式出师。按照规矩,及冠礼应由师父主持,弟子为师父敬茶,与当初的拜师茶相对,算是一种传承与感恩的环节。
然而这及冠礼放在贺振翎身上,却不免有些尴尬。他是云仪宗的大宗师直接把他塞进师父门下的,可以说是云仪宗的“关系户”,当年也没敬过拜师茶。所以这些年来,他与师父的关系并不算亲近,甚至有些疏离。
二十岁生辰前,一向身体康健的他突然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整整烧了三旬,甚至在床上昏迷了几日才勉强好转。
醒来后,他察觉到周围人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的变化。同窗们弟子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疏离,师父的态度也显得冷淡了许多。
他曾偶然听到同窗们私下议论:“他这次病得很重,听说彭师叔特意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寒霜雪莲,才把他救活。”
他们口中的“彭师叔”,正是贺振翎的师父。而寒霜雪莲则是师父珍藏多年的宝物——即已故的师娘留下的唯一遗物。
贺振翎不知道这些话是真是假,但他更倾向于真。毕竟全云仪宗上下都知晓寒霜雪莲于师父的意义,没有人会随随便便拿寒霜雪莲说事。
可大宗师已逝去多年,就算是师父曾欠下大宗师人情,凭这些年教自己的一身本领也足以偿还了。
所以……明明不喜欢自己,为何要救自己?既然救了自己,又为何不提及此事,对自己如此冷淡呢?
贺振翎不知该如何偿还这份恩情,也不知在及冠礼上二人该如何相处。那种尴尬与疏离让他感到窒息,仿佛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拉近他与师父的距离。
最终,在二十岁生辰的前一晚,他选择了不辞而别,离开云仪宗,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今年已经是第四年了。
他知道自己的不辞而别不对,所以每每想起此事,心里都会感到沉重,让人喘不上来气。
……喘不上来气?
贺振翎猛地睁开眼。晨光透过窗子洒进屋内,某只化成本体的狐狸把身体蜷成一团,结结实实地压在他的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