谚崇自顾自说:“不论是谁,总归有人来了,让我觉得时间还在流走。”
荒梏之境是有日升日落的,此时看来,是与外界相反的,也就是说此地的太阳西升东落。
可即便如此,他也感知不到时间,必然是根本不相信所谓的日升日落,那是何等漫长的孤寂。
思及此,姒楚念突然问:“如果有人供奉你,你能感受到吗?”
谚崇的眸光明显停滞了一瞬,他缓缓往前迈了一步,牵动着手腕上的铁锁叮咣作响。
他的声音依旧无波:“能,可我从不以为真。”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说:“况且,我似乎没能给他带来好运。”
姒楚念一时不知道作何言语,却听见谚崇继续说:“他甚至曾向我发愿——”
谚崇顿了顿,忽而转了话头,问:“你知道他发愿如何吗?”
梵卿平静地陈述:“他希望你重获自由。”
姒楚念偏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摸不清他为何这么说,对方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谚崇半仰着头,目光并未落在实处,他的语气像是有点失望:“其实他信我不诚,最多只算供奉,可即便如此,我的信徒也没有像他这样许愿的。”
他的信众都向他索求,哪有凡人发愿要神明自由的。
“这是唯一的,我想,却无法完成的祈愿。”
姒楚念和梵卿都静默地听着他讲话。
谚崇朝着枯树走了两步,一条火舌猛然伸向他落脚的地方,燎得冰面噼啪作响,仿佛要碎裂开来。
谚崇却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只是顿了一下脚步,继续迈了过去。
令他恐慌,又不会掉下去,这才是最折磨人的。
梵卿看着冰下跳动的火焰,一挥手,放下了满天的雪片。
只有大雪封住了冰面,谚崇才可以暂时忘记时刻构成威胁的火苗。
铺天盖地的雪幕将他们隔开,谚崇问:“你们知道那些人曾经说我什么吗?”
白茫茫的大雪落得干干净净,三个人谁也未曾沾上一片雪花,谚崇在天地再次清明之际,开口自答:“他们说我原形毕露。”
他曾经是凡间最受敬仰的神祇,许愿最灵验,他只有唯一一次的任性,遵从了自己的本心,他只袖手旁观了一次,从此被判了死罪。
从此后,无人信他,无人拜他,他被封于荒梏,天地间只剩青白。
姒楚念听着,一时语塞,其实关于谚崇,这是一个死局。
作为受世人供奉的神祇白君,他该保护信徒,去对抗其他生灵,哪怕信徒是自私的。
可他偏偏是一位神道,他的“道”,从来是护佑所有生灵,从而达到一种众生的平衡。
天道将“谚崇”封作“白君”,“谚崇”成了第一个受凡人香火的神道。而“白君”被信众推下神坛,“谚崇”也就成了最后一个受过供奉的神道。
谚崇伸手抚摸着干枯的枝干,冷声说:“天道在试错,而我恰好成了牺牲品。”
他转头看向姒楚念,说了一句前后不着边际的话:“不会再有无缘无故的牺牲者了。”
梵卿直觉他话里有话,可还没来得及问出声,谚崇远远地一抬手,一道独特的印记落在姒楚念身上。
与此同时,梵卿看见姒楚念的灵神骤然放大,又在一瞬之间紧缩,聚拢在姒楚念的肉身里。
灵神稳住了。
梵卿一时半刻也顾不上方才谚崇话里的深意了,立刻托住了姒楚念的身体。
抬头间,梵卿看见自西边的日光中跃下一头矫健的猛虎,长啸一声,落在谚崇的脚边,毛茸茸的头蹭着他的小腿,。
谚崇明显一愣,像是没想到它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慢慢弯下腰,带着铁锁的手抚上白虎的头顶。
“白虎珣须……它是你的灵兽?”姒楚念有气无力地说。
谚崇轻轻说:“走失很多年了。”
他蹲在珣须身边,与之平视,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是修行了数千年的灵兽,待在这里会毁掉你的。”
他凝视着珣须琥珀色的瞳仁,继续劝道:“跟二位神君离开,再过几百年,可以化形。”
珣须将头垂得更低了,一只前爪搭在他的膝盖上,眼神哀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不想离开?“谚崇垂下眼睑,低声自语,“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吗?”
其实灵兽修行大多依仗主人的灵气,无主的灵兽很少有能过得不错的。
姒楚念看着这只大型多毛灵兽在谚崇身边恋恋不舍的样子,又想起了在怫意殿和猫对着干的凶猛白虎,一度怀疑此珣须非彼珣须。
最后,谚崇决定留下珣须的时候,是他从一开始现身以来,最有情绪波动的一刻。
姒楚念和梵卿只听到谚崇说:“荒梏之地不宜久留,多谢你们为我带来的消息,关于最后一个为我燃香的人。”
话音落下,他们即将被送离荒梏之境,梵卿恍惚了一瞬,突然脱口而出了一句话:“你们还有未尽之缘。”
神仙们往往很有灵性,会在偶然的一个瞬间,看破某种机缘,梵卿知道,自己方才那不知不觉的一句话,是谚崇破冰而出的机缘。
离开荒梏之境的最后一刻,他们只看到了若木的枯枝无风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