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洒窗寮,黎璃睡得迷迷糊糊,忽闻屋外传来阵阵铃铛声,伴着“天下太平”云云。她遂撑起身子,伸手将头顶小窗开了一条缝往外望去,是一宫人提铃行于雪夜。
温宁也被吵醒,拢了拢被子说:“是郭妃宫里的,昨夜给四皇女沐浴时水放烫了,被宫正司罚提铃三日。她算运气好,提铃是宫里最轻的惩罚,若发生在皇贵妃宫里,必然要发落墩锁。”
“温宁姐姐,”黎璃阖紧窗户,轻声道,“对不住,吵到你了。”
温宁笑了笑:“是我觉浅,无关你事。”
黎璃回以一笑,重新钻进暖烘烘的被窝,这一动弹就觉胸疼的很,心中不由暗骂那个王八蛋。
宫人摇铃声随风远去,睡在另一侧的唐昭月忽地翻了个身,两片嘴皮子翕合着,不知在梦呓什么,睡得很是香甜。温宁把被子拉高,盖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房梁。少顷,又转头看向黎璃,见人还未睡,便想把心里藏的事与她倾诉一二。
“小璃,”温宁心事重重地唤一声,而后侧过身,枕着胳膊说,“今日崔尚寝同我说,下月要把我派去皇贵妃宫里负责礼仪诸事,我心里实在怕得紧,上一个派去的女秀才就被皇贵妃娘娘责处墩锁了。”
黎璃闻言,转身与温宁面对面,关于皇贵妃酷虐的传闻她确实也听过不少。
温宁继续道:“你想必不曾见过墩锁,那是极残忍的刑法,把宫人困在一米长的木箱,有三个孔可以露头和双手,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往往囚到身体萎缩溃烂而不得死。光这一年,承乾宫被皇贵妃罚去墩锁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这一说,温宁自己先怕得抖了抖。
皇贵妃虞氏初进宫时仅为宫女,一朝承宠,位列九嫔,后四年屡次进封,今年初因皇三子诞生特以金册金宝加封为皇贵妃,以前封贵妃并不特加“皇”字,此封别开先例,可见虞氏有多得宠。但她在内廷的名声却十分不好,与尊崇贤德的皇后相比,她德薄才疏,骄横恣肆,一忤其意,辄见斥逐,所以宫人一听要去承乾宫当差,皆是诚惶诚恐。
温宁接着叹息:“如果能去坤宁宫该有多好,皇后娘娘宽和待人,宫人犯错只口头训诫一二,从不体罚。”
“温宁姐姐,”黎璃挨近些,倏问,“你觉得万岁爷为何如此喜欢皇贵妃?”
温宁想了想:“因为她年轻漂亮?”
黎璃道:“是但也不仅仅是,后宫不乏比皇贵妃娘娘更年轻漂亮的。”
“那是为何?”
“因为她不仅漂亮,还很不一样。你想后宫妃嫔多出于公侯勋贵之家,再不济也是地方官员家的女子,皇贵妃本家只是商户。”
温宁疑惑:“所以你的意思是,万岁爷喜欢她身份低微?”
黎璃点头又摇头:“是但也不是。”
温宁笑道:“你怎么小小年纪一股老夫子味?”
“姐姐先别笑,听我讲几件事罢。”黎璃问她,“姐姐可知台州李乘歌?”
“略有耳闻,是曾抗过倭的那位老夫人?”
黎璃道是,且展开细说:“建平四十五年倭奴来犯,焚劫杀掠,无恶不作,彼时李老夫人的丈夫袁斌乃台州兵备道副使,奉命指挥抗倭。一场关键战役,袁斌不幸中流箭身亡,倭寇欲趁群龙无首之际乘船逃遁,是李老夫人披甲挂帅,携乡兵以身入敌船,全歼倭寇,解救妇女三百余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巾帼英雄,朝廷却赐了一座贞节牌坊。
“四年前万岁爷突然下旨拆了先帝御赐李老夫人的贞节牌坊,并重赐功德牌坊一座,上赋御诗:‘洗妆摘簪戴峩冠,何必将军是丈夫。’”
温宁心里不大明白黎璃讲李乘歌的故事是为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着她的下文。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皇贵妃的。除了宦官和我,可出入内廷的还有一人,姐姐应当知道吧?”
温宁道:“皇贵妃的胞弟。”
黎璃点头:“后宫宫禁甚严,他一个已束发的男子出入内廷,纵使他是外戚,也已违背祖宗之法。”
温宁想当然:“可见皇贵妃娘娘深得擅宠,如此无礼的要求万岁爷都能同意。”
“那我呢?”黎璃问,“我不过一介孤女,没有当宠妃的姐姐,万岁爷为何会同意让我自由出入内廷去裴府私塾上课?”
温宁下意识道:“因为你父亲?”
黎璃摇首:“把我接来皇宫更多是为体现天家仁德,博个好名声,我父亲要真有这么大面子,能在万岁爷跟前排上号,我这会儿应该在坤宁宫。”
“那是为何?”温宁问。
黎璃直言道:“因为万岁爷讨厌规则,在他感觉安全的范围之内,他喜欢也乐于破坏规则。”
温宁的眼珠子转了转,完全不知所云。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黎璃思想一会,娓娓道来:“姐姐不是说过一句话‘皇城再大再宏伟,也是围起来的’,皇上虽以一人君临天下,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内廷宫人一样,也是皇城里的囚徒。他没法随心所欲地出入宫门,他的一切言行都在廷臣监督之下,若想出巡,科道诤谏的奏疏便会像雪片一样飞来。天下所有人的脑袋上都顶着儒教纲常,皇帝也不例外,甚至更甚,因为他是天下人的表率。
“他没法破坏规则,但他却可以纵容别人在一定范围内破坏规则。”
“所以那日你在万岁爷跟前说想去裴家私塾,也是基于此猜测?这未免太过冒险。”温宁只觉她这番话是不可思议的奇谈怪论,不理解也不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