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璃一如往常起得最早,此时万籁俱寂,整个皇城还在沉睡。
轻手轻脚地洗漱毕,她出去到院里,先铲了雪,而后热身开始练基本功。
“胸如洞,背如弓。”
“起手不见手,脚去无定踪。”
黎璃神色专注,默念着口诀,一遍遍重复动作,起落之间身法轻灵。
有倒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就习武而言,便是拳打万遍,妙理自明。只是她的招式都是去武馆偷学来的,加上自己的揣摩想象,总觉仅是剽袭外形,故用功纵勤,收效甚微。
打了半个时辰的拳,黎璃便卷袖去爨室做早饭。
天还暗着,灶膛里柴火烧得很旺,“噼啪噼啪”蹿起火星子,她搬来凳子坐旁边,火光将她的脸映得明明黄黄,锅里的白粥和蒸笼里的羊肉包雾气氤氲。
进宫前她以为宫人饮食会由一个公厨统制,但其实宫人的一日三餐都是自炊的,每个院落会有爨室,酒醋面局定期下发白粮以及酒醋面糖等物,廪薪炭这些生活物资则由女官尚食局下的司僖司派发,所以对于如何烹饪,宫人有很大的自主性。
此外,宫中常规膳食也会随岁时节令而变化,逢年过节亦有额外赏赐,如西山之苹果,武当之鹰嘴笋,塞外之半翅鸮鸡……寻常百姓别说吃到,是连想都不敢想。虽上有天家威严,但宫内衣食无虞,处处皆是百姓不可企及的锦绣富贵,对于饔飧不饱的家庭,入宫仍是改变命运的良机。
前段时间皇后娘娘赏赐江南螃蟹给女官诸部。在京城,水产是稀罕物,除了宫里也只有达官贵族的席上才能品尝河鲜海味。黎璃也得了两只螃蟹,十二月的蟹正在过冬期,蒸食味道不是最佳,拿来酒醉最好不过。往常这个时节宫中流行吃糟蟹,自从她做了次醉蟹,大家都觉味道好,便都拿了蟹来让她酒醉,这一下子就醉了一整坛。
黎璃从坛里取出一只,一剪为二。她用的是宁波地道做法,黄酒乃是精髓,因喜好甜口,白糖也必不可少。酒香渗透鲜嫩的蟹肉,咸甜风味,配上一碗白粥,真是通身舒坦。
待吃完,宫人也陆陆续续起来了,她另留两份早饭给温宁和昭月,放进锅里闷着保温。
到五更三点宫殿各门户开启,她即从乾清门西侧的内右门出内廷,再由西华门出皇城,虽说午门最近,但那是只有天家和百官才可出入的宫门。
离卯正二刻大概还有半个时辰,时间充足,黎璃走到裴府时,头上的天还是蓝幽幽的黑,连门口悬着的两盏笼灯也未灭。
行经长廊,忽而有一团雪砸在脚上,廊下似有人懊恼地叫唤一声,她遂停下脚步侧首看去。
虽然周遭黑雾雾的,但依旧能辨认,是昨日那个拱火的小胖子。
李仲庾弯腰又滚出一个大雪球,双手拍实了,举起高过头顶,又用力砸来,这回正中她肩头。
黎璃偏了偏脑袋,脖上沾的雪瞬间被体温融成冰水,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
她淡定地伸手将雪水扫一扫,毡鞋一转,面对他。
廊下是处园子,李仲庾身后,还有个人背倚着一棵雪树,黎璃留心看了看。
李仲庾本来只是想针对她昨日的狂妄,稍作教训,可当下见她鄙夷不屑的神情,又真叫人冒火,他继续搓了几个雪球,一个接一个掷出,每投中一个,他就得意地高喊一声。
黎璃既不出声,也不避开,随便他怎么砸。
要说干架就最烦两种人,一种是任你歇斯底里,他平静如水,甚至还用望傻子似的眼神看你,还有一种便是挑你一枪,管你什么反应,他兀自扬长而去,两种都能把你气死。
恰好,此女就把这些气人法子练得炉火纯青。
望着她毫无波澜的表情,就很没有成就感,李仲庾砸得气喘吁吁,一跺脚:“真没意思!你嘴巴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又不说话了?哑巴了?”
“太祖有言,妇人家专在里面,不可出外来,若露头露脸出外来呵,必然招惹……咳咳……的事!”那两个字他不好意思说,咳了两声,继续道,“你一个闺阁女子,抛头露面到我们男子学堂来,真是不知羞!”
言讫,李仲庾嘴巴一歪,伸出舌头,扮个鬼脸,而后转身跑到那棵雪树下,奉承道:“祁安,我帮你教训了,看她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以后定是不敢再狂傲了。”
隐在阴影里的裴祁安,面色有不易察觉的踌躇,淡淡“嗯”一声,轻声道:“那走吧。”
黎璃的神情辨不出喜怒,静静看二人远去后,抖抖披风,也行往学堂。
前后不过半盏茶功夫,李仲庾早已一番宣传,待她进去,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投来看戏的目光。
黎璃挂好披风,如昨日那般干脆利落地坐在裴祁安旁边。
背后立马响起李仲庾的哄笑声:“孟子言:无羞耻之心,非人也。祁安都不想跟你坐,还要眼巴巴凑上去,大家说她还算不算人哪?”
黎璃没说话,只侧头看向身旁的人。
裴祁安有一瞬间被看得心虚了,但转念一想,莫不是她以为昨夜送了包果脯,就能把白日里得罪他的事一笔勾销了?他可没那么好打发,这般想着,马上又变得趾高气昂,将下巴一扬,傲道:“看什么?”
黎璃神色冷漠,依旧无话。
不一时,便有看热闹的小郎君顺着李仲庾的话将黎璃讥嘲一番,不知是谁扔出第一个纸团,也就须臾,纸团便接二连三砸向她后背。
即便知道欺负人不对,但当一群人聚在一起,数量成了真理,人多成了正义,似乎做什么都是理直气壮,毫无负罪感。
虽然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被带入这种群体情绪,但裴祁安显然不想当这个异类。兄弟是在给他出气,他怎么可以叛变呢?
他的沉默无异于是鼓励,学堂里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今日黎璃的逆来顺受让大家颇感意外,这么砸她都不生气,李仲庾愈发觉得她就是个纸糊老虎,因为伶牙俐齿,只是看着有些厉害,别人一旦上真格,立马就软了。他也非蛮横无理之人,是昨日她惹他在先,如今既出了气,日后也就不计较了。
这时门口望风的人倏地把门缝阖上,一面大步跑回座位,一面压低声音喊道:“先生来了,先生来了!”
大家闻言,纷纷弯腰收拾战场,将地上的纸团捡得一干二净。
门扉拉开,是塾师张先生来上课了,一进门便见众学子恭敬地行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