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璃道:“回先生的话,没有人教我,只是母亲生前喜好看书,留下百余本书籍,自我认字识文后便时时翻阅,方有些稚思拙想。”
听她谈及母亲,裴正忽地想起她的父亲黎蘅,十余年来镇守北方,抵御鞑靼,屡战克捷,官至都指挥佥事,可在两年前却意外卒于行军之中,传入朝中真是一片唏嘘。黎蘅一生坎坷,幼时父母双亡,妻子亦是早亡,两人身后只留一个独女,吃百家饭长大。年初宫中得知此事,皇后心生怜悯,便命人将她从民间寻来,抚养于后宫。
思及此,裴正也不免生出些恻隐之心。再看她小小年纪父母皆逝,不仅没长歪,反而聪明睿达甚于官宦子弟,言谈举止更是尽显教养,不禁连声调也要放柔三分了。
“小姑娘谈吐不凡,未来定是雏凤清于老凤声,黎将军和夫人在天之灵有知,定感欣慰。”
黎璃深鞠一躬:“先生谬赞了。”
如此一来一回,适才升腾而起的怒气已然平息大半,转头再看那站得凛然的竖子,已是无力多过于生气。裴正随手将戒尺甩在案上,丢罢一句:“今日就到这。”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堂下众学子除了裴祁安和黎璃都是毫不掩饰地顿松一口气。
此前序立在旁的塾师已走至长条案前准备开始讲课,大家也纷纷入座,摆好笔墨,翻开书本。
裴祁安仍站着,又拭了拭嘴角的血,随手揩在衣袖上,黎璃见状便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递去。
视线从身侧的白帕子一路移上,他斜睨着她:“做什么?”
黎璃没什么表情,反问:“你说呢?”
裴祁安没接:“用不着你假好心。”
“随你。”说着,她当即收手。
白帕子重新塞回袖中,少年的手臂却倏然擦过来又将帕子抽出。黎璃扭头去看时,人已悠然自得地坐下,用帕子将嘴角擦了几个来回。
她没说什么,也坐了下来,随后从腰间布包取出毛笔和一方小砚台。
“我可不会感激你。”裴祁安没看她,一手转着笔,一手用帕子压在嘴角的破口上。
黎璃闻言笑了笑。
听到若有似无的哼笑声,裴少爷当下又不爽快了:“你笑什么?”
“你管我笑什么。”
“欸,你这人真是……”真是有瞬间让人上火的本事!
他自觉在言语间讨不好,识相地闭嘴了,只杵着眉头把白帕子翻来翻去地擦拭破口处,誓要让它脏个彻底。可翻着翻着,便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绕萦鼻尖,他仔细嗅了嗅,是皂角香。
裴祁安尬咳一声,默默地将帕子放下。
学堂外银装素裹,春梅绽雪,又是寻常的一天瞌睡日。先生琅琅上口的说书声无疑是最好的催眠剂,到底是旁边第一回坐了人,寻常之中又带了些许不寻常,比如眯盹儿时,裴祁安是再也不会将脸转去那一侧了。
午食时分,两个膳夫挑着担来了。四筐大竹篮用厚棉被捂得严实,里头叠着塾师和十一个学生的食盒,依次分发到每人案前。伙食自然要比国子监好上不少,主食是包儿饭,即用莴苣大叶裹的肉饭,外加一碟酿豆腐和一碟十香甜酱瓜茄。
丫鬟打了热水来,学生们排着队去门外盥洗。裴祁安一个瞌睡刚醒转,起身去洗手时,正好和回来的黎璃迎面碰上。
他的个头比其他小郎君都要高,她在女孩里也算高个,比到他这还是差了整整一个头。好笑的是,两人步伐出奇一致,左移右移三四步方才错开。
待所有学生入座,膳夫便鸣铎传唱曰:“食不语,坐必安。”待食毕,便再由两位膳夫收之,期间绝不允许喧哗失次。首辅大人为人行事一板一眼,便如私塾里一些细枝末节的规章制度,也要一律按国子监的标准实行。
下晌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世间一片大白,北风劲吹,吹得门扉吱咯作响,塾师在门缝里塞了几个纸团,好歹安生了些。
冬日昼短,临近酉时天便黑了下来,各府车夫早已候等在裴府门外,随着一句:“课毕,放堂——”霎时一整片叽里呱啦的高声笑语响起,好不喧闹。
待走时,小郎君们都来和大哥打招呼,裴祁安就慵懒地坐在椅上颔首回意。不一时,人走得七七八八,学堂里只剩下了两人。
黎璃拿起毛笔和砚台,起身也朝外走去,学堂门前有一小池,正是专门用来洗笔墨的。
“欸,”裴祁安叫住她,好心提醒,“这些丫鬟会洗。”
她步履不停,回说:“我喜欢自己洗。”
他撇撇嘴,心中暗道一句:你喜欢的事可真多。
少顷,黎璃洗完回来,两只手泡过冰水,冻得红彤彤。裴祁安见她将毛笔和砚台在案上仔细摆放好,心里又嘀咕:这就认座了?他可还没同意。
那厢黎璃已经拿起衣桁上的披风,系紧带子,撩起护帽戴上,一声不响地走了。
出了裴府,路面已盖上白被,一脚下去有小腿肚那么高,因为穿的毡鞋偏大,她弯腰往鞋里塞了几张纸,以防积雪跑进去。
虽然南熏坊距离皇城已算极近,但没有马车代步,在积雪里徒步回去也要废不少时间,而宫人申正就要吃晚食,索性是赶不上了,黎璃便转了方向,往正阳门东街走去,那里酒楼鳞次栉比,还有茶楼茶坊、小吃摊、杂货铺,听说很好逛。
挨近东街,果然有不同光景,周遭热气缭绕,行人车马络绎不绝,是烟火人间的热闹。她走马观花地掠过几家酒楼,最后止步在卖包子的小摊前,屉笼开盖,胖胖的大包子挤在一起,正涌涌地往上冒白气。
黎璃买了一个大肉包子,一壁吃一壁走。街边食肆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不时还有听令哐啷的碗碟碰撞声。待最后一口包子咽下,也就走到了目的地——陈氏南北货铺。
这家铺子货物选制甚精,在京师极有名气,卖诸如海货、腌腊、酱货、蜜饯等,铺面如州县衙署一般分了六房,连买卖流程都与别家不同,进铺子两侧有展柜,看好货后先至柜面交钱取票,再凭票到各房取货。
黎璃摘下帽子,盈盈一笑:“掌柜的,我买果脯,每包放上枣脯、梨脯、杏脯,要六包,五包叠一起,另一包单独给我。”
掌柜笑回:“好嘞!共二十五文,姑娘拿好票子,进去左手第二房。”
黎璃低头数好铜钱递给掌柜,取了票子,旋身过廊而去。
雪还在下,天上不见月亮不见星,裴祁安站在街对面,左等右等,借着铺子里的昏黄灯火,仔细辨认每一个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