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开始嘴上说着不敢看,看着看着还会捂住小脸惊呼的严一柠,但当全身心沉浸到剧情中后,良好的文学素养以及与生俱来的共情能力,就牵扯他的心、思绪,随着剧情的发展,和主角共欢喜、同伤悲。
看到四分之一后,严一柠的关注点已经不在于被抨击的色气描写了,而是在欢愉中透露出的腐朽气息,随着书中角色的目光他凝视着望不到尽头的迷雾,那是所有欢愉过后的归属,是粘稠不化、犹如固体的沉谭,所有的剧情拉扯看似人与人之间的剥削关系,可再细看下去,不过是整个环境在腐化着所有人,当做养料填充着沉谭。
随着剧情的深入,严一柠作为上帝视角的旁观者,只能眼睁睁看着王二小哥怀抱幼子,一步一步走近潭水深处,不见踪影,只余下水面上许多气泡,再到许久后的一两个,直至恢复平静。
文字的描写是那么平淡,可越平淡严一柠就越觉得窒息,挣扎本是人体生存的本能,不受思想主导,但他从未想过有人能死得如此平静,连鸟雀被击落于树下,都会扬起一片尘土,而活生生的人离去,却连一丝水花都没有。
不断重复看着这一幕的发生,最后这潭水在他脑海中化成一滩胶质的污水,像腐坏动物刨开后脏污不堪、臭气熏天的消化液,是所有人尸液汇集而成的潭水。
意识到这点的严一柠,震惊色气小说书写者的笔力与整本书透出来的文学价值后,怀着敬畏的心又从头看起,这一次,欢愉变成沉默前的呐喊,所谓的规则,全都是双标的产物,是既得利益者对于他人剥削的趁手工具,所有的压迫都是无形的,却是最伤人无形的。
这让昔日只将恶简单定义的严一柠,深受震撼地打开认知世界的另外一扇大门,对于这些书更是爱不释手了,连去食堂吃饭都想带着,但是想到这本书属性特殊,他最后还是作罢。
将要看到大结局的他,在周末的尾声着实不忍心浪费时间,最后书瘾犯了的他央求文涵,一个人去食堂时,能不能顺便给自己带几片黑面包呢。
得到涵涵的点头首肯后,严一柠就掌着桌上昏黄的小台灯,缩在床头,如饥似渴地看着,不舍得放下,恨不得逐字逐句品读过去,将里面所有的内涵都咀嚼烂,化成符水通通咽下去,印刻在意识深处。
没想到自己丢出去一本书,就会失去自己最喜欢的身体挂件,看着严一柠前所未有的严肃模样,文涵只能耸耸肩无奈,自己一个人披上棉大衣出了门。
冒着深秋的寒意,风中竟然以及开始飘起雪珍子了,刮过文涵的小脸就跟做了一遍沙土按摩了。顶着风寒去市民食堂的他,自然不可能只给小书虫带几片面包吃,最后用铁皮饭盒打包了些饭菜塞在大衣里,用体温一路温着回来。
结果一开门,屋内暖气的热气也未击退风雪的冰冷,就看着昏黄灯光下,严一柠瘪着嘴两个眼睛哭得红旺旺,台灯旁还有这被揉成一团的手帕,和许多用过的糙纸巾。
他是只出去了一会吗?
怎么这情形就跟他离开十天半个月一样,文涵大受震撼,问过人后,才知道是被书给看哭了。
“我天,我还以为是国内来信,有什么坏消息让你哭成这样了。闹半天,就因为这本书啊!不是我说,这本书,他有什么动人时刻吗?把你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人抛弃了呢。”
文涵记得这本书主要写过去旧时代中市井俗世的故事,他看着的时候心底里只有些许厌烦,果然不论时代怎么改变,有些人丑恶的嘴脸依旧是一样,一样得倒人胃口,血脉传承仿佛就是让一代代塑成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连说出口的话都分毫不差。
或许因为太过接近他原本的生活了,文涵确实觉得这本书没有值得哭的点吧,非要评价的话,就是让人火大,是一部让他很不爽的文学作品。
“不如给我说说哪里好看了,让我也多条视角,长长见识。”
他将饭盒放在床头旁的书桌上,将饭盒打开,里面满满是热腾腾的米饭和土豆炖羊肉。
“先来吃饭吧,有你最喜欢的土豆,我尝了,炖得可烂糊了,我一尝就知道这是你喜欢的口味。”
原本严一柠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想给涵涵留下自己是个小哭包的形象,克制着,没有将泪水喷出来。
结果只是一句被人惦记的话,就让他瞬间有些破防:“呜,好看,大家都好难,都那么身不由己。我也想帮他们,可站在他们的立场,我看着周围发现所有的路都是绝路,在当下的环境下,好像无论怎么挣扎,一切的结局早已注定。”
严一柠看完整本书内心就不能平静,置身处地下,他做得还不如里面苟活的人物,他只想举一把火焰,将一切都烧个精光、烧个干净,既然环境已经是一盘乱棋,那不如就让它坏得更彻底一点,在一切化为灰烬结束后,再建立起新的秩序。
可这样,不过是烧毁了一层表象现世,烧不灭、更烧不毁残存的思想,留在人间,重演一次次换了主角的剧本。
“哦?那你看书的视角切入点还挺有意思,我记得我看的时候,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我只觉得,既然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该有觉悟。选择腐朽作为依附,就该做好被当做养料利用的心理准备。就该烂在地里,和这些烂事,通通腐烂在一起,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玩意。”
从文涵手里接过筷子,严一柠吸吸鼻子,咬了一大口土豆,沙沙绵绵的口感让他哭得有些空白的脑袋,清明了些。
听着文涵的话,严一柠难得认真得辩解:“涵涵,你说得没错,这些选择都是他们自己做出来的,怨不得别人。可我阿爸说过,一个人的选择除了主观意愿,更多带着社会意志和家庭环境因素。所以在看的时候也不免设身处地,乍看有选择的选项,最后抵达的尽头不过是殊途同归,既然如此,选择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只是觉得很可惜,很可惜这些人做出选择时的决心,和面对未知世界的勇气。如果是我,可能在故事的最开头选择最决绝的方式结束一切,这样的故事走向更戏剧化,可能更符合观者的观感,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最懦弱的选择,因为,我没有勇气去面对,脱离我掌控的环境。 ”
“书中,村里所有的人嫌弃王二小哥儿,说他嫌贫爱富只想嫁给城里人,却惨遭抛弃,独身生下孩子,被驱逐出村,走投无路投了河。他们笑王二小哥儿,痴心妄想,说他活该。
我不懂,这如果是活该,那怎样是不活该呢?”
“一个人追求好的生活,难道有错吗?
什么时候追求理想生活,也成了让人发笑的笑柄,人活着不就是为个奔头吗?怎么,放在男人身上就是雄心壮志,放在小哥儿身上就变成了痴心妄想呢?”
“况且,王二小哥儿本身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出色的姿色以及拿得出手的绣花技能,就算不嫁人也会比村里的单身汉过得富足有余。
村里的人却劝他服命留在村里,找个人嫁了,当个相夫教子的寻常哥儿,擦黑面容,放弃绣花,以夫为天。
真是个笑话,什么叫做服命?那什么又是命呢?我们自己活出来的不算命,大多数人口中说出来的才是吗?”
“真虚伪,明明他才是村里人,可被负心汉欺骗抛弃后,村里人却最先指责的是他,对背信弃义的人只是轻飘飘的几句,说什么我早就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人了。
王二小哥,原本不该死的,他只是眼界太窄信错了人,他原本都已经为了孩子强打起精神,要在流言蜚语里努力活下去了,可村里人为什么还是放不过他们,连一对可怜父子都容忍不下。
我着实想不通,只是两张嘴罢了,是吃绝了谁家的粮食,还是喝断村里的井水呢,好大一个村,就是容不下两个人,这让谁想得通。”
说到这,严一柠犹如深感同受,悲从心来,一汪热泪流下来,滴在米饭里,严一柠就这泪水泡饭狠狠得扒了一嘴饭,咸涩的滋味刺激味蕾,让他直观地感受自己的情绪。
“若说错,王二小哥只错在信错了人,这错他也受了。可对于村里所有人,他做得问心无愧,那些人凭什么,定他对错。”
听着严一柠的话,文涵心口憋着话有些哑言,解释的言语在心底已经成形,但有些事,不是解释了就能变为正确答案的。
他只是默默拿出手帕,拉过凳子坐在柠柠身边,细细为他揩着颊边泪。
在柠柠之前,文涵从未想过,眼泪的存在不仅仅是厌烦,更是让人心疼的媒介。
想安慰,却最后只是说:“或许,本就不该期望不属自己的东西,柠柠,你说得没错,可是终归是理想,或许生活就是这样让人想不通。”
“或许吧,作品存在即合理,总归是我经历得太少了。”
严一柠被擦干泪后有些蔫蔫,不知是书看的,还是哭得有些情绪消耗过度了,他努力埋头扒饭,咽下一口饭后,还是有些不服气,气得孩子直哼哼:“我还是觉得追求好生活没错,凭什么不让人有个向上的念头,难道就要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才算是正道吗。”
原本沉重的氛围,被严一柠凶凶的哼哼声所打破,文涵不由得嘴角带上笑意,他没有勇气肯定的道理,有人能坚定地认同,或许他自己听多了,未来有天也会被感染着坚定选择。
两个人在柠柠的小床上依偎了许久,就像冷风天里躲在角落,互相汲取体温依靠在一起的猫崽,在静默中缓释着彼此的情绪。等柠柠周身的氛围又开始流动变得欢畅时,文涵才放下心来,但有担心严一柠停在这本书里着了相,走不出来,他又转头给柠柠拿了另外一本书。
当然,这本书就更加世俗一些,讲得大多都是欢场故事,虽然写出了欲望的表象,但也仅限于此。原本这本文涵想最后给柠柠看看,权当长个见识,在婚前留个心眼用,谨防孩子傻乎乎地嫁了人,还被蒙在鼓里骗。
这次严一柠接过书就自然多了,翻开看看目录后,看到里面的大胆字眼,也不在心口烧得慌了。
等晚饭后,文涵看着平复情绪开始安静看书的柠柠,侧脸圆润带着奶乎乎的稚气,却看着欢场小说认真得像钻研学术,着实有些好笑。
文涵本以为书的话题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准备喝口温水后上床睡觉。
可没想到赶在熄灯前,柠柠在一边翻着书颇有疑惑地问:“涵涵呀,你说婚后夫夫夜间生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这本书里,有那么多不和谐的因素呢。都说是夫夫生活不和谐,可细看下去,每对主角之间的原因都不相同,可不就是睡睡觉吗?睡觉需要这么多花样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