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将军想是把这两年你和我爹安排在我身边的人,误以为是来找他的了,他把监视我和他的人都一并处理了,我也没办法啊,”谭文卿弯下腰来,平视着坐在椅子上的罗长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靠得离罗长峰极近,“不过你误会了叔叔,我在江南……可真是一、切、安、分啊。”
罗长峰脖子往后一仰,后背不知什么时候又出了层冷汗:“……说、说回刚刚。”
谭文卿见状轻声笑了笑,直起腰来,走远开去:“行,说回刚刚——”
说会刚刚,罗长峰还没有被突发的事变冲昏头脑——京中谣言四起,凡一点风吹草动,即便没有任何证据,罗长峰也必会成为有心人猜忌之一,他不想在这时候过于暴露。
不能留下隐患。
那么既然现在庄冉成了个烫手山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把他弃了。
只是真的就要这样放手吗?
放掉庄冉……不,陈家遗孤这一步棋。
谭文卿这个人太狡猾,罗长峰不清楚那庄冉到底是不是真的当年大火里逃出来的陈业舟的儿子,但罗长峰其实根本也不在意,对于他来说,那不过一枚随时可以捏造出的棋子,就算谭文卿今天不拱手奉上,他也可以变出一个从江南来的……
不、不对!
不对。
罗长峰悚然一惊,他转头看向谭文卿:“你——”
他是一直以来被谭文卿给圈进去了吗?罗长峰想道。
凭什么事情会那么巧?
凭什么他捉来挟持谭文卿的人质会恰好和虞珵……
谭文卿是故意的?
难道包括罗长峰的行动在内,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内,谭文卿的根本目的从来都是——
停顿间,罗长峰见谭文卿朝他笑了笑:
“罗叔叔,放手庄冉绝不是什么权衡之计,而是更好的选择。”
罗长峰才慌乱揭开此前自己不得不忽视的一个问题——
这个所谓陈家遗孤的人形虎符拿在他们手里,真的有用吗?
至少相比之下,想来那个曾经与士兵一起出生入死过战场的虞将军会更有信服力吧。
那个踩在老将尸骨上被托举起来的年轻人。
他回京了,自然有了更好的选择。
最关键就是,虞珵和那个现被他们关押在私牢里的少年有过接触。
稍一调查便能知晓。
不留任何余地,罗长峰就是要把那本随时可能扣在他头上的罪名全都加诸给虞珵,让这块人形虎符,彻底偏向双刃剑的负面——
“把庄冉送出去,虞谨行这一遭私自回京,藏不了多久。”
………
谣言传到康文侯府的那一天,虞珵没有多大反应。
日暮时分,他像往常一样从父亲的书房内走出,估摸着老爷子的马车快到家了,虞珵便准备到正厅去和父亲一道吃个饭,再交流下情况。
明明这几日都是这样来的。
可这一天,虞珵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走到回廊里的美人靠上,他坐下来,难得地发起了呆。
连续几日的阴雪天扰得人心烦,这天却恰好放晴,暖色的余晖给京都城镀了层光,照在屋檐顶的残雪上,照在廊下人的身侧旁。
虞珵一手撑在膝盖上,微微低下了头。
仔细想来,他从回京到现在,好像一直都处于一个紧绷的状态,把自己里外塑造得铁人似的。
是什么把他暗藏在深处的五脏六腑从坚硬的外壳里拽出来了?
虞珵不愿多想。
至少现在不能。
回过神时,虞珵不知父亲已经在他身边站了多久,他愣愣地抬头看着背手站在他身旁的虞衡。
虞衡一身朝服未褪,也在低头看着他:“想问什么?”
父亲直直剖开了他不愿提的话。
可是能问什么?
他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虞珵故意泄露自己在京行踪后,没隔几天便传出了陈家遗孤的事,不用想都知道,这其中一定有谭文卿的手笔。
虞珵现在还不能确定谭文卿到底真和罗长峰想的是一样,还是至少私心于庄冉,他不想把他卷进去。
其实虞珵应该高兴的,因为不管其中哪一种,他的目的都马上要达到了。
所以现在自己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干什么?他在怕什么?
虞珵这样问自己。
那年肝髓流野的大漠晦暗不见天日,莽撞的少年未及独当一面,临危接过了将军的甲胄,他来不及哭,来不及闹,来不及抱怨,来不及停留。
在漠北的帅帐中接到襄州师母家变故的消息时,他是什么心情?
只依稀记得自己简单叠起了不远万里而来的信件,压在书堆一角,便拎起长矛走出了门。
时过境迁,不愿提及的往事猝不及防糊了虞珵满面,铁筑的表皮破了口,当年来不及委屈的少年从里爬出,一发不可收拾——
虞珵想,他当年难道就没有想去过襄州的陈府,找找那大火后故人故居的遗迹吗?
他当年难道就没有想找过,说不定哪个姑娘孩子就侥幸从大火里活了下来吗?
甚至……
他当年难道就没有怀疑过,这场大火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可当他能够有余力走进那片被大火烧焦过的土地时,余烬早就被几轮春秋卷走,什么都不剩了。
如今谣言平空四起,道理他都懂,却总忍不住伤神。
所以也没什么好问的。
虞珵末了再次把头低下,摇摇头示以身旁的父亲。
虞老爷子见状也不强求,转身便准备走开,只是最后逆着余晖所剩不多的光,这个惯不擅长柔情的老父亲对自己这少小便离家远行的孽子道:
“赶紧来用饭吧,现在不会再力不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