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德三年夏,塞北
褚军营地熙熙攘攘,放哨亭上站岗的士兵远望着天边,酷暑的骄阳照在人身上,本是难掩焦躁的气温,然而军队在短暂的阶段性胜利中集体长舒了一口气后,竟都浑然不觉,军营各部门各司其职,梳理战局,统计库存,火头兵忙里忙外,预备着夜晚小憩的庆功宴。
帅帐内,中年的将军糊着满脸的胡茬不修边幅,他一手还没来得及褪去身上染血的盔甲,另一手便“啪”一声拍在了他身旁正打了盆水洗脸的小青年背上。
陈将军大笑着:“谨行,这一战可得亏你呢,我看我啊都可以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乡种地了。”
虞珵豪不谦虚地接受了这一声夸赞,他直起腰来,抹了把脸,脱了身上被汗水浸透的衣衫,他也玩笑道:“快捂好你的位置吧老陈!”
陈将军被此人臭不要脸与大逆不道的嘴脸给震惊住了:“……嘿你小子,给根儿杆就往上爬?”
虞珵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的眼里锃亮,帅帐前挂起的门帘让阳光一丝不漏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大笑着,带着缀在他脸上不断滑落的水珠也闪起光来。
正这时,有一道声音由远及近——
“小将军,我还没反应过来呢你就直取了敌将首级,我看呐,这比当年的我还要胜三分,你说是吧,老陈。”
来人是陈将军的副将。
陈将军闻言踢了他一脚:
“你个更不要脸的,谁跟你比了。”
陈将军的副将不老,三十来岁的样子,长得颇为一副老实相,说话却总是没溜儿,跟在陈将军身边打仗已经十来年了,没有家底祖缘,凭着一身天赋武力,年纪轻轻便坐到了副将的位子。
陈将军一胳膊拐过他的脖子,张嘴就是胡扯:“你小子啊,诶呦当年也不知道是谁,头一回上战场,还没出兵呢,先一股尿骚味散开来了。”
副将闻言脸一红:“诶你滚滚滚,别在这儿瞎造谣我,当年我就一个小兵,混在队里离你十万八千里远呢,你闻到个鬼啊。”
陈将军一惊:“哟!你还真尿啦?”
副将:“……”
副将暂时忘了“将军”两个字怎么写,扑到人身上就是一顿挠。
“陈业舟——”
虞珵见两位前辈吵得正欢,也没多说什么,笑着便默默退出了帐子。
手里拎着自己的衣服往前走了两步,他眼瞧着一个手中拿着信的小兵叫了他一声,朝他跑来,虞珵心里一喜:“肯定是祁莘那小子给我来信了!”
数月后,京城
这一日祁莘碰巧赶上休沐,在收到某位在塞北每天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却依旧不得消停的小子的信后,便一个人踱步到庭院的石凳上,拆开了信封。
祁莘其实不用读就知道,虞珵那小子回回扯这扯那,尽扯些什么用都没有的鸡毛蒜皮的淡,好像军旅生活有多好玩似的。
然而饶是这样,祁莘却依旧把信从到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读了一遍,他偏头笑笑,叹了口气。
虞珵那人就是这样啊,无限的精力没处安放,无论多么枯燥乏味的生活,都能被他从中找出点趣来。
只是这一日祁莘把信读到最后,不由地一愣,因为那个在他印象里从来嘴硬又不服输的少年在信的最后却又另起一行道——
骗你的,我快累死了。
这一年的秋天同往常一样如约而至,祁家庭院里的银杏树叶开始慢慢泛黄。
祁莘记得那日自己窝在院落的一角里坐了很久,盯着那封远自塞北而来的全篇谎话的书信,他看了很久,久到金黄的杏叶开始凋敝,久到此后整整数年,他依然飘着一缕魂魄盘旋在那封信的左右,不肯离去。
祁家的老管家看着出神的祁莘,出声提醒道:“少爷,和罗大人约定会面的时间到了。”
祁莘折起信封:“来了。”
秋天的第一片银杏叶落了——
十一月末,远北的战势进入白热化,然而中央的军需补给却几番延误。
四年三月,最后一批物资匆匆赶到,北部战事进入收尾阶段,这场旷日持久的暴乱似乎终于要结束了。
然而现实却总不尽如人意。
四月的某一日,陈将军在帅帐的几里外被人发现尸体,周身全无伤痕或打斗痕迹。
紧急封锁后这一消息甚至还没来得及报送给中央便不胫而走,人们来不及哀悼,匈奴人的兵戈便卷土重来,给失去将领的行伍兜头一棍。
事态急转直下,褚军向南撤退,陈将军的副官也在一次撤退行动中为掩护众人而牺牲。
就在匈奴人沾沾自喜自负势不可挡之际,虞谨行临危受命,率领一支精锐部队夜月偷袭,混乱中只身取下敌方主将首级,局势再一次逆转——
褚军重整旗鼓,绕行自西北面突破敌军防线,打断敌方攻势。
急势下匈奴王亲征,然而依然无济于事。
七月初,匈奴正式投降,于月末随回京述职的军队入京,签订和平条约。
自此,一切尘埃落定。
虞谨行因功被授予北部主将之职,接替了陈将军的位置。
弱冠的少年被兵戈交锋的戾气敛去了笑意,磨尖了棱角,不见了温柔乡里养大的灵气,不见了江湖浪荡滋养的洒脱,浑身裹满风沙,无声肃立于殿堂中心。
临危受命的虞将军一语成谶,当年军帐中无心一句玩笑话如回旋镖一般正中自己的眉心。
兜头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于是再回不了头。
可虞珵还是下意识地往一边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