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六十八年,七月廿,隅中。
“滚出山去!”
山门之前,一群白衣青年这般驱赶着。四百多把长剑结成剑阵,剑刃颤抖,对准了一个灰袍子少年。
这少年长了一张白净小脸,脸颊肉乎乎,脸庞嫩得像豆腐一样,一掐准能掐出水来。他这般稚嫩年轻,似乎只有十三四岁,可怪异的是,他头上却有顶成年男子的冠,不过较常人的稍稍小了一号,带在少年头上正好。
少年凝视着漫天长剑,琉璃一样黑亮黑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冤枉”,恨不得下一秒就落下眼泪来,只听他委屈道:“我是凉酒,我真的是凉酒。”
闻听此言,为首的那青年眉头成川,微微眯起来那双荔枝眼,一张玉成的脸皱出一股子不符合样貌的老成来,低沉道:“你是觉得我眼瞎吗?我自己的师父我不认得?”
他提到“师父”二字之时,还尤为敬重地一拱手。
凉酒愁得直咂嘴,就差躺地上撒泼了。他委屈地想:“吾生啊吾生,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死脑筋的徒弟。”
“你是真看不出来,我返老还童了吗?”
可是这事要让他从何讲来?他只知道自己身陷一个奇怪的阵法,然后……
吾生挥手,将剑阵又往前推了一尺,昆仑崖四百长剑齐齐对准凉酒,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万剑穿心。
论当今世道,修仙大能林立,但是能在昆仑崖四百剑阵下活着的人,屈指可数。除非是上一代修仙人仅存的硕果,否则,哪怕换了凉酒自己,都不一定能从剑阵里活着出来。
更何况他还变小了,还变胖了。
凉酒轻轻叹了口气,装模作样抹掉眼角不存在的泪水,扭头就跑。
就这样,名满天下的昆仑崖崖主凉酒,被他最引以为傲的徒弟们赶了出去。
凉酒行走在秋日的山路上,纷飞的落叶噼里啪啦地往他身上吹,他裹裹自己身上的衣裳,分外难过地想,怎么这种倒霉事让自己挨上了。
顷刻间从而立之年变作十三四岁,这不是返老还童的喜剧,这是变矮变矬的悲剧,年龄变小了不要紧,关键是,他减肥终究还是失败了。
凉酒幼时是富家公子,吃穿不愁,于是养了个异常圆润的体态,修仙之后,他才下定决心节制自己,潜心修炼外加潜心减肥。没过几年,他出落成才,名满天下,风华绝代。昆仑崖开宗立派,位列天下第六,连上一代修仙硕果鹤鸣都为昆仑崖保驾护航,让昆仑崖坐拥整个修仙界最大地盘。
从此,凉酒无论是能力还是样貌,便是天下闻名。
可他实在没想到,才带着昆仑崖在修仙界站稳脚跟,就这么返老还童了!
别的先不说,主要是……他这些年减得肥都白减了啊!
凉酒悲愤仰头,向上伸出手臂,一根食指指着天,不甘道:“老天啊!你还我玉树临风!”
他喊完,老天也没动静,只有天上的云彩笑眯眯得看着他,过一会又嫌他无聊,跑到别处去了。
他自顾自等了一会儿,然后拍拍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撇着嘴走了。山路上石板轻轻作响,凉酒像个熊崽子,慢吞吞走下山去。
他顺着山路下到半山腰,半山腰道路两侧都是树林,林中有座亭子,四角飞檐,燕子一般,煞是好看。
传说这亭子是当年“御风大师”苏逸子所建造,也不知道人家老头当时心里想什么,给亭子起名叫“岱岳亭”,既不知作何寓意,也不知有何缘由。
凉酒每次到这,都爱念叨一句:“师父,你怎么能给它起名叫岱岳亭呢?”
只可惜亭子从来不会回答他。
地道的入口就在这里,顺着地道,他便能回到山上去,只是他下山慌乱,没带钥匙,还得拜托一下那位“老”先生,把钥匙给他送下来。
昆仑崖地形陡峭,若是没有地道,翻山越岭,生活不便。凉酒的徒弟个个有才,特别是有一个叫吾德孩子。这孩子拿铲子作法器,一边修仙练法,一边就挖了好些地道,打通山川,连接南北阴阳。
凉酒背着手走进亭子,用袖子在石头凳子上扑了扑,把灰扑掉,然后他一扭身坐在凳子上,拿指尖在石头桌上敲了敲,对着树林的方向道:“鹤鸣,钥匙呢?”
只可惜,那白衣男子靠在大树干上早已悠然睡去,眉头舒展,呼吸平稳。
凉酒瞧见他这个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他站起身来,左顾右盼,而后便信步走到亭子后面的草丛里。他弯腰从路边捡起来一颗石子,在手里颠了颠。
忽然,他脸上作坏笑状,闭一只眼,瞄准了树上那个白色的影子——
“咻!”
凉酒作了妖,背着手,扭着圆圆的身子,悠闲地走进了树林,大约走了这么十来棵树的距离,他停下脚步,仰起脸来,抬头望树。
树干上躺着那人,一身大云彩似的白衣,要多素净有多素净,白衣裳顺着树干流下来,被山腰小风一吹,一卷一卷的招摇。一只玉手探下来,将垂下去的袍子拿指尖勾上去,揣在身上。随后,那人从身上把石子捡起来,漫不经心地一丢——
凉酒提前抬起手来,手过头顶,手掌一攥,将那石子从空抓住。而后,便听凉酒鼓着腮帮子,嫩声嫩气道:“老鹤鸣!给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