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二十年里,息邈常常听到这声呼唤。她们随师尊宇熠一同回到灼州,在师尊封印魃兽的地方建起一座宗门,往后几年里,成百上千的女人们加入到她们之中。息邈十五岁时,她和她的师姐妹们在人族六十年一度的舞象大会上大展身手,烈火宗之名此后遍传天下。
但在师尊和师姐妹都不知道的地方,息邈永远心怀恐惧。她永远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怒发如狂的凶兽,担心自己丧失理智转而攻击至亲至爱的师友,担心自己和幼时一样,再次失去当下拥有的一切美好。她深深思念着息羽,却又忍不住担忧自己会重蹈她的覆辙。
因为心中的恐惧,息邈自来到灼州后便常常生病,夜半更会惊悸而醒。宇熠走遍凡尘,为她寻来安神静气、压抑心中杂念的药方,随后又在玄晖山后为她开辟了一片较小的绿洲以供居住。
息邈还和幼时一样爱读书,但她不会再和当初一样化出原形了,她要彻底弃绝怀州人的身份。只要我永远不化出原形,天谴就不会发现我,她如此想,着却始终觉得自己不能见容于人、妖两族,她知道自己始终和其她人不一样,却又不敢暴露分毫。
息邈和宇明婋作为宇熠最早的两位徒生,一直深受其她师妹们爱戴。一众师妹中,就属祝朗月、祝朗山姊妹最黏着她,息邈十分喜欢两个古灵精怪的小师妹,可与此同时,她更畏惧师妹们会发现自己真正的身份。
毕竟两位师妹的母亲祝遥的死,与凶兽脱不开关系。祝遥在怀州附近被一只走火入魔的凶兽利爪重伤,她在烈火宗中疗养许久,但依然伤重不治。
烈火宗的生活温馨欢畅,但夜深人静时,息邈总会想入非非。她不想让师尊担心,更不想让师姐妹视她为异类甚至仇人。
“要更小心些。”
她如此想着,将自己的内心压抑得更紧。
可叹天意到底爱捉弄人,她用尽全力想要将怀州抛在脑后,可偏偏故乡不愿顺她的意,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于她的生活之中。
她那热情澎湃、广结良朋的师姐宇明婋竟交到了一位来自怀州的小友,师姐从这位小友处买来诸多稀奇古怪的法宝,还从她那里得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一伙邪修通过密道进入怀州,正在怀州为非作歹,他们屠戮并无攻击性的怀州百姓,美其名曰替天行道。
宇明婋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师尊与一众师妹,宇熠深思熟虑后决意率众门人赶往怀州救援,息邈犹豫再三,还是随师姐妹们同往。
怀州之行让她见到了自己久违的同胞:受人屠戮的,隐隐哭泣的人们,愤而入魔的、失去理性的凶兽,这些同胞让息邈看到无数个想象中的自己。她们成功诛杀了作恶的邪修,拯救了怀州百姓,可自怀州回来后息邈愈发心怀惴惴,又开始做连续不断的噩梦,师尊为她求来的药物似乎失效了,她甚至无法平心静气地入睡。
“师妹。”
宇明婋亲切地呼唤着她,又带来一位新的朋友。这位名字乐思蜀的少侠是很有趣的人,她总是很悠游自在,不会为物所累,不会忧心忡忡。她们一同在曝书楼中读书闲谈,不知不觉间便耗去一日又一日的光阴。
可心魔依然纠缠着她,片刻不曾停歇。某天夜里息邈竟不知不觉化出原形,她迷茫地飞过师门上空,听到师妹们的惊呼声,回到漱心斋的她急忙变回人形,随后就听说师姐因为“凶兽”要求宗门进入紧急状态。
药物的确失效了,息邈越是恐惧,心魔便越缠绕着她。她在荒漠中化出原形,却听到身后响起的惊呼声,她回到漱心斋后难以压抑满怀的心事,与赶来关心自己的宇明婋发生了口角。
“别把我当成异类。”
她心中想着,看向一同长大的师姐时说出的却是:
“只是希望师姐不要因为我身体不好,就总是将我视为例外特别看待!”
她感受到宇明婋目光里的惊诧,却无心再解释什么。
师尊是唯一知晓息邈身世的人,却离开师门数日未归。她无处倾诉,只是日日怀着沉重的心事辗转反侧,这令她的心神近乎崩溃。
又一日苦苦挨到凌晨,息邈坐在尘沙弥漫的漱玉泉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人形在眨眼间消退,在水面上露出她曾非常喜爱,如今却极恐惧的原形。
息邈凝望着水中的倒影良久,心中竟涌起对息羽的恨意。她恨息羽救了早该死去的自己,恨她没有完成宏愿便匆匆离去,恨她逃不脱那该死的天谴,恨她对世界始终怀抱热忱,却死于这种热忱之下。
“凶兽也好,其它什么也罢。”
她恨恨地说着,没有宣之于口的是令她恐惧忧虑多年的天谴。
“既然你一定要缠着我,那就尽管来吧!”
既然一切避无可避,我不想再忍受了,这残命苟延残喘到今日,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如果我走火入魔变成凶兽,只愿师姐或师妹们杀死我之后,不要认出我的样子。”
息邈嫌恶地望了水中倒影最后一眼,唤出火焰将它击得四分五裂。
尘沙一直没有散开,仿佛在呼应息邈浓重到无法散去的心事,她狠狠摔上院门,将宅院内的书本和其它物什推翻在地,不顾一切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殊师妹精心缝制的披风跌在尘土中,师姐千叮万嘱后留下的法宝甩落在角落里,息邈尽情宣泄着,蓦然间嗅到一股同族的气味,接着传入耳朵的是一只小兽的哭喊,她定定站在原地,心底升腾起一股愤怒。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
为什么我们已经如此小心翼翼,却还难以逃脱天谴?
为什么同样是娲神的孩子,我们却要如此生活?
怒火攻心的息邈化出原形,她凭着本能向前,在沙地中救出受伤的小兽。
“他用石头砸断了我的脚!”
漱心斋外,小兽趴在化出原形的息邈身上哭诉。
“那就让他血债血偿!”
息邈听到自己的声音,无边的愤怒正一点点吞噬着她的神智。
她携着受伤的小兽一同飞往天火堂,小兽吼叫着扑过去,重重咬伤了一个畏畏缩缩的男子。旁边有人挥舞宝剑径直斩下,息邈飞身上前,替小兽接下这蕴藏着丰沛灵力的一剑。
剧烈的痛楚中,息邈撞到了天火堂的墙角,墙壁轰然倒塌,石头与尘土应声落下,她看到师妹鲁沉香尚在发愣,便下意识飞到近前,替她扫开沉重的石块。
方才出剑的人不依不饶,息邈并不认识他,只觉得他的剑意强大但阴森,每一次出手都似要置对手于死地。
“我今天大概就会葬身于这柄剑下吧。”
息邈木然地想着,但她看向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兽,却又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