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江离尚在梦中,就被“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唤醒。
他睁开眼,瞧见了蹲在炉边的女子。
姜鹤羽做饭一向是大锅乱炖,只求营养到位,味道尚可,至于卖相,约等于没有。
热气蒸腾,宁静祥和。
给收拾好后靠在床头的男人盛上一碗黑乎乎的菜肉粥,再夹上两个毕罗,这便是今日的早午食。
她端着另一只碗,懒洋洋靠在床尾,舀起一勺粥送到嘴边。
“这边是吐蕃?”
“你真是……”江离轻轻皱眉,昨日相遇的万分欣喜,在冷静下来后都化作阵阵后怕。
他有心说她两句,却又不忍将话说得太重,“都不知道此处是何地,就冒然往里闯。”
“那你呢,什么也没准备就冒然往前追?拿个斧头都拿不稳,穷得只能从死人身上摸银子,还好意思说我?”姜鹤羽头也不抬,声声直中要害,“你我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伶牙俐齿。
江离吃瘪,辩不过她,只得无奈妥协:“此处位于金川国边境,金川,是吐蕃的附属国。”
“哦。”姜鹤羽了然,点点头,疑惑道,“那你为什么会被这金川国举国通缉?”连这样的偏远小镇都被贴上了通缉令。
江离面色微凝,“你看到了通缉令?”
“在西市的柱子上。”
“可还有什么特别的人?”
姜鹤羽回想起白马上的那个女子,“带头的人面上绘着金纹。”
“这么快?”江离直起身,语气凝重,“阿羽,我们得赶紧走。昨日桥下那具尸首,是他们暗处的桩子。”
姜鹤羽眉头微蹙:“你先仔细同我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那细作被我追至边境,慌乱中舍下机密文书自保。但那是边防布局图,我担心他已经记下内容,衡量之下还是追进了荒漠。他本就受了重伤,身体支撑不住,便逃到离大夏最近的金川国寻求庇护。我沿途寻找机会,在王都除掉他后,正好赶上金川国王薨逝,就趁乱偷走了金川同吐蕃谋划合力攻打大夏的密信,一路逃到此处。”
“……”
真是闷声惹大事。
姜鹤羽看他一眼,一言难尽,“难怪那领队之人看起来地位颇高,不像这小城镇的人。”
江离心虚地摸摸鼻子,低声道:“金川国与大夏不同,他们的男子只负责战事征伐。政事由女子把持,二王共治,国王称苏毗王,小王称末羯王。你说的那人,应是金川国新上任的末羯王。她一路追来,是要将我活捉回去。”
“活捉?”姜鹤羽狐疑的目光扫过他,“为什么?”
“依照金川习俗,国王薨逝后,需剥其皮,取其骨肉混与金屑置于金瓶内。此外,丧仪之上还需祭品五人,生剥皮,骨肉置于铁瓶内,埋于金瓶四周,代先王承受邪祟。如我这样的犯上作恶之人,是最好的祭品。”
“祭品”本人面不改色,姜鹤羽却是听得直犯恶心。
“麻烦精。”她认命般起身,撂下一句“好好待着,我先出去看看情况。”挎着竹篮掩门而去。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她便匆匆赶回小屋。
一边锁门,一边压低声音,道:“外面的岗哨严了不少,我们得现在就走,不能牵连到依吉大叔。”
等走进屋里,却见行囊早已经收好放在床头,江离背对着她,单膝跪地,身前放着一盆水,两只手忙忙叨叨,不知在做些什么。
“?”
火烧眉毛了,还在这里古古怪怪。
姜鹤羽一脑门子黑线,没好气道:“做法呢?”
男人转过头,露出一张眉毛粗黑、五官扁平的脸。
.
老依吉今日等了许久,都不见那小丫头回来,心里有些着急。
他倒不是怕她赖掉他几十个毕罗,只担心她人生地不熟,听不见看不懂说不出,难免会惹上什么麻烦。
思来想去,犹豫许久,还是决定关了门出去瞧瞧。
拉上门栓,弓腰在门前地砖下摸索片刻,却不止摸到了钥匙,还带出个不知何时放在此处的布袋。
“砰!”
原本就不结实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险些散架。
“人呢?有人吗?”
“哎,有人。”蒸屉后探出个头发花白的老叟,见到来人,有些局促地搓搓手,“军爷,来点儿毕罗吗?”
一身铁甲的士兵打量他几眼,展开手中布告,厉声问:“见过这个人吗?”
依吉眯起眼,仔细看了看布告上的人,缓缓摇头,“没见过。”
士兵狠狠瞪他一眼,唬道:“再好好想想!若是有线索,重重有赏!若是知情不报,那就……哼!”
刀剑出鞘,老依吉被吓得一抖,努力回想许久,磕磕巴巴道:“军爷,小的真没见过。小的铺子里生意不好,一天都见不上多少人……”
那士兵见他不像在说假话,收起布告,向其他同伴挥挥手,“走。”
“军爷辛苦,吃几个毕罗吧,小的孝敬给您诸位的!”
士兵回头,瞧见那老叟端着一筐热气腾腾的毕罗,垂下的袖口洗得起了毛边。
他顿了顿,恶声恶气道,“自己留着吃吧!”
一群人来得快,走得也急。
老依吉将筐中的毕罗又放回蒸屉,跛着脚,慢腾腾走到最里侧,打开斗柜最下层,在角落摸出个深青色布袋。
颤巍巍解开束带,里面赫然是一堆大小不一的碎银块。
依吉想起那个哑巴娘子指着生姜告诉他,她的名字是姜,想起她帮他打水和面,想起她时不时多给的一两枚刀币,想起她今日突然增大的饭量。
他面色复杂,缓缓捏紧了手中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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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漠戈壁,四月飞雪。
来时还是黄沙漫天,归时却是白茫一片。西域生活之艰辛,可见一斑。
“阿羽,穿过这片雪原,我们就能回到大夏了。”
姜鹤羽下意识朝声音的方向看去,视线触及他那张脸,又匆匆瞥开,毫不留情道:“江离,你真的好丑。”
“……一会儿我就洗干净。”
“现在就洗。”
已经摆脱追兵,姜鹤羽一息都不想再忍,直接开口命令。
江离无法,只好掏出手巾,打湿后一点点将脸上的炉灰擦净。
雪原的路并不好走,为了节省体力,身上带不下太多行李,一路上都需时不时绕路去城镇村庄补充物资。
天气时冷时热,积雪淹没脚踝,又化作雪水浸进裤脚靴袜。江离的身体还很虚弱,禁不起这样长时间的折腾。
姜鹤羽找了个避风的山洞,将他安置在此处,准备独自去采买。
才走两步,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眼见他犟脾气上来不肯留下,她只好耐着性子讲道理:“现在你身体不好,我先多做一些。等后面你养好身体,你再多做一些,可好?”
江离轻轻皱眉,犹豫道:“你说话算话?”
“当然。”姜鹤羽笑笑,“再说,往日不也是你做得多些?放心吧,我懒起来连路都不想自己走,更何况其他呢?”
江离也被她逗笑:“你不想走,阿兄背你就是。”
姜鹤羽闻言,上下扫他几眼,那表情分明是在说,就凭这样?
江离面上一红,低头看了看自己瘦削的手腕,尴尬轻咳一声,“我会好好养病的。”
姜鹤羽成功说服病号,带着盘缠快步往沙漠中的小城镇赶去。
江离的身子需要连续不断的药材和肉蛋奶,戈壁滩中交通不便,物价自然要比其他地方高出不少。她一路精打细算,确保每一枚铜钱都有它应有的去处。
赶路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离大夏边境越来越近,江离身上的肉也慢慢养回来不少。
直到某一日,一如往常出去采买的女子却罕见早早归来。
她一身脏污,扶着山壁出现在洞口,
“江离,我看不见了。”
“砰!”
江离猛地起身,手中汤罐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他看向她泛红失焦的双眼,心中惶然,涩声道,“阿羽,你别吓我。”
“是真的。”姜鹤羽语气平静,指尖却微微颤抖,“我的眼睛失明了,应当是雪盲症。”
“没事的,没事的。”他将人拥进怀里,轻轻拍着,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在安抚谁,“别怕,别怕。阿兄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你糊涂了?我就是大夫。”姜鹤羽勉强笑一声,推开他,摸索着往洞内走,“继续赶路吧,到下一个镇子,或是遇上游商,去替我买些药材来。”
江离手指攥得发白,搀住她的胳膊,不想影响到她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阿羽需要什么?我去买。”
“黄连,金银花,菊花,枸杞,桑叶,丹参……”
江离一一记下,“还有别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