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了。
霍问青抱着易无病的背,因为常年练武,她的背比霍问青的宽些。
她枕在易无病的后脖颈上,眼睛盯着帘子外的世界:融化的积雪、凛冽的风、吐绿的枝丫和能够牢牢抓在怀里的易无病。
“病子,病子。”霍问青只单单叫着她,心就会胀满。
“别怕。”易无病转身,捧起她的脸。霍问青的双手便抓住易无病的手,她的眼睛总是盛满水花,她像易碎的镜子,倒映着易无病。
“我不怕。”霍问青溺在她的眼睛里。
“你真勇敢。”易无病从不吝啬对霍问青的褒奖,她的额头抵着问青:在她看来,问青就算是自己吃饭,都是值得鼓励的。
“我也觉得。“霍问青笑起来,眼睛在易无病脸上打转,翻来覆去,将易无病看透。“我在霍府过得水深火热,活到今天岂止是勇敢。”
“要跟我说么?”易无病的手磨着她的眼下,像拭泪,她在停住了霍问青心中的雨天,“我好想知道我的问青多勇敢,多厉害,才能长成眼前这个顶天立地的好女娘。”
霍问青咽了口水,抬手捧易无病的脸,她抬起身子,用脸贴着易无病的脸。易无病受了挟制,她的手只好抱着霍问青。
“我娘说我生来一无所有,但我知道我不是,”霍问青有些释然,但心还是痛着,她想起那天张妩的话,“天生我不与凡夫俗子同,即便我读得万万年的女戒,我也还是长着铮铮反骨的女子。”
易无病的手一下一下拍在霍问青的背,她懂霍问青此刻的不安:人在第一次说真心话时,心是颤抖的。
因为害怕。
霍问青哽了下:“你总说母亲的手能握刀,可我从未见过。自我有记忆开始,她就受到父亲的磋磨,动辄争吵摔杯,后来父亲开始动手,母亲受伤的次数越发频繁。起先我能夹在中间,后来父亲怒极时,也会动手伤我。”
“母亲不识好歹总推开我,向我恶语相向,要我滚远点,她一直不喜欢我。”霍问青的声音顿了下,再开口时,带上点鼻音,“但是我知道,她只是不想我因为她受伤,我恨她总是冷冷漠漠,既不反抗也不逃跑;我恨她明知道低头服软就能安然无恙,还是倨傲不改——但我更恨自己是夹在她和霍蒙天之间的人,我也恨霍蒙天。”
“他和他的名字一样,叫霍府的天都被蒙上,而他就是霍府的唯一的主人。没人有忤逆他的本事。”
“我也恨我自己是个女儿,是他圈养在霍府的金丝雀,我从来没有出过清宁城,更没办法读真正的四书五经、学舞刀弄枪,没有一点自保能力,一辈子依附他、依附他给我安排的人活着。”
“可是我也怕,我怕自己是个男儿,面对他殴打母亲时,我会像霍问叙那样冷眼旁观,甚至劝说母亲想开点,女子从夫天经地义。”
那时候他们三个人夹在父母中间,一向沉稳的霍问叙说“女子从夫天经地义”时,张妩充耳不闻,霍问青却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大哥:不可置信、陌生。
“又或者我会像霍问蚺那样,在父亲暴怒时,怕得浑身发抖,对他的话无有不从,递剑送鞭,抽刀向母亲只为我能活得更好。”
易无病想到那天晚上,霍问蚺躲在霍问青面前,说:谁让你总是多管闲事。
“我怕的要死。”霍问青在易无病的脸颊轻轻吻了下,那动荡的心定下来,瞬间得到安抚:“可我又不敢真的去死。”
“我在霍府,我怕死了到阴曹地府又是另一个霍府。”霍问青过得如履薄冰,她畏畏缩缩的,活着怕、死也怕。
“每个夜,我都不敢睡死。我怕霍问蚺会偷偷翻进来,带着一些我素未谋面的人。”霍问青自己也不明白,如果她的声誉重要,那为什么她的亲哥哥会带着别人翻进她的闺房。
“最初,他还用带我出门游玩的借口,带着他那些所谓的朋友,后来他直接把我丢给那些人;再后来又把我和那些人丢在一个房间……到最后演变成他带人翻入霍府,闯进我的闺房。”
啪——
易无病的手突然拍过来,拽住她的手。
“别怕。”霍问青的语气很轻松,现在,换她安抚易无病,“他们死的死、伤的伤。”
易无病会武功,她有弯刀,她可以用刀杀人;霍问青软弱,可软弱也有软弱的杀人法。
霍问青的簪子可以刺穿咽喉,她知道搬起石头砸哪里能让对方脑花迸溅。
为了自保,她用除了刀枪剑戟以外的各种各样的物件杀过人。
那天夜里,她撞见霍问青持剑伤人,易无病没有问为什么,她只递刀,因为她就是偏心霍问青。
她想,霍问青总有一天会跟她说的。易无病等到了,只不过她也没想到这其中的内情竟是如此。
易无病不知道说什么,就如同她提起易柔时霍问青的无措。只好用力,把霍问青抓得更紧,让她能感觉到自己。
“病子病子,”霍问青念着她的名字,“当你告诉我,易娘叫你病子,是希望体弱多病就随着这个转移到男子身上,不会纠缠你时,我知道母亲可以如此庇护女儿,我很忮忌。”
“我方知道,原来母亲可以这样直白地喜欢女儿。”霍问青又轻轻碰了她的唇,“我信你,我也信易娘肯定十分疼我。”
霍问青的眼睛睁开了,她看见易无病的肆无忌惮地端详自己,那是注视自己视如珍宝的心上人时,不由自主会红的眼眶。
“问青,我好疼。”易无病不知道自己哪里疼,但她肯定霍问青知道,她摇尾乞怜地渴望霍问青为她止疼。
“别怕,别怕,都过去了。”易无病替她疼,她替易无病安抚自己,“从今以后,问青会有病子陪着,我什么都不怕。”
霍问青重复:“只要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霍问青有易无病,仿佛就此有了依靠;有了依靠就容易可怜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