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无病跟着她进了房间。室内水雾氤氲,荡漾苦涩药味。
隔着屏风,罗碧人的榻边还有个人影。
“你先走吧。”罗碧人的声音有气无力,摒退众又让张妩离开。
直待所有人离开,易无病方入屏风内,坐在罗碧人身边。
她苍老干瘪褶皱的手抚摸易无病的脸颊,头发花白,两眼又复黯淡。霍问青印象中昨日的神采飞扬,不过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总是忘记问你,这些年你和易柔过得好吗?”她是个软弱的女人,连直视别人都不敢,畏畏缩缩的,不管别人要她做什么,她都不敢拒绝,更不敢闹到罗碧人面前,连罗碧人身边的侍女都比她强硬。
唯唯诺诺六年的易柔,第一次大闹就是丢掉一切,解衣而去。
她说:名声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她还说:天生我女儿命,一生不得做吾主,是老天的错、世道的错、男人的错,独独不是我做女人的错!
“过得很好,阿娘一个人就把我养的很好。”易无病想起易柔,是她顶着烈烈狂风站在山坡,这世间万物都臣服在她的衣角下,哪怕是盘旋高空的秃鹰,也必须为她长鸣。
她是这世界的主人。
一个人,说明她长长流言蜚语傍身。但不影响易柔,她会提起菜刀当众剁掉别人的耳朵。
还是当着五岁易无病的面,把那个调戏她为“被男人丢掉的破鞋一文不值”的男人按在菜板上,手起刀落,一只血淋淋的耳朵躺在那儿。
血沫子喷到易无病的脸上,吓得易柔周身一颤抖,紧闭双眼,攥紧拳头。末了,还是她自己扯着衣袖给自己擦干净脸。
手法像杀鸡。
菜刀的刀尖吭一声嵌入菜板,易柔气势汹汹:谁要是敢说一句轻贱女人的话,传到她耳朵里,这次掉耳朵,下次就剁掉脑袋!
“那就好。”她的逐渐用力,好似不知道用多少力气合适,用自己能感受的力道越握越紧:“外面的事我听人说了,问青一个人过得很难,你多担待她。她是个很好的女娘。”
易无病点头说她知道。
“唤她问青吧,她喜欢别人这样叫她。”易无病沉默着点头,罗碧人接着说:“带我向问青说句话吧,武娘很疼她。”
“也替我谢谢武娘吧,我很感激自己风烛残年能遇到她和阿柔。”
“……”除了沉默和点头,易无病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死亡,是唯一易柔没教过易无病的事情。
“其实、其实我还有多话说,”到这,罗碧人的声音至极哽咽,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眼泪控制不住涌出来,“待在这里多年,很多话已经、已经说不来了。”
昏暗的眼睛注视横梁,眼泪突然就滚出来,没入发鬓,“我说不来了,武娘说不来,问青也是。”
她们好像被什么困住了。
“只有你是鲜活的,病子。”
锵——
刀剑撞在一起的声音突然爆开。
罗碧人好像想到了什么:霍蒙天。
“病子,你不是见到过么?”他手里握着刀,居高临下对着每个人,好像要佛陀站起来给他让座,要所有人跪拜他,要佛陀也为他的刀流血。
罗碧人有点胆寒,她揪着衣角,仿佛那把刀现在就悬在她眼前:“霍蒙天的刀锋对着每一个人,我、武娘、问青,包括霍问叙和霍问蚺,我们都是他刀下待宰的羔羊。”
“可怜啊!”罗碧人仰天痛哭,身疲力竭后又倒进被褥。
“女人的头顶悬着一把刀。”罗碧人神志不清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前后混乱,不知所云,“女人的肩上扛着一座山。”
那把刀看不见,那座山也看不见。
刀光一闪,易柔好像站在了旁边。易无病和她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天生你女儿命,不是你的错。易柔说。
一股力量突然暴涌上来,她用手臂猛地撑起身子,抓住易无病的手:“我死后,你便自行离去,不要呆在这儿、不要呆在这儿!”
不能、不能害了病子。
晚了。易无病还抓着罗碧人的手,她的眼睛在黑夜亮得惊人。
别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罗碧人看着易无病的眼睛。
她不能留霍问青一个人弥足深陷。易无病心里想着霍问青。
罗碧人看到她的眼里盛满霍问青,犹不甘心却不得不逐渐合眼的面部,颤抖的手归于平静。
她像大寒的一场雪,一个人沉默孤寂太久,已经学不会怎么说一句真心话了。易无病的手扶着她强直的脊背,放倒在榻。
我来教你,问青。
抓着易无病的手脱力坠落,倒在榻缘。
下雪了,晦暗凝滞的天空骤降纷纷扬扬的雪花,昨夜地上铺了冰霰,雪落在地上,化得不快。
霍问青等在走廊下,碎雪打着转,北风一吹,飘飘然侵入廊下。霍问青伸手去接,相触的瞬间碎雪化水,凉意哲人。
嘎吱一声。
易无病失魂落魄走出来,廊下的霍问青转头与她对视,大脑瞬间轰鸣——“死了。”
霍问青跑进房间,榻缘的老人面容祥和,躺在榻上睡着似的。
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只有罗碧人这两日总是嘱咐她:“别怪病子,她没有错的,好好看看她。”
眼眶一酸,眼泪便决堤。
立冬,罗碧人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