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以为只要自己不把越离当随侍,他便不是随侍了。
他若是自己的随侍,便不得不小心翼翼,处处谨慎,连一件狐裘也不敢光明。
楚燎伸手关好橱门,失魂落魄往自己房中走去。
冬来昼短夜长,窗外朔风呼号,雪卷枯枝断。
窗内烧灯续昼,越离敛眉揉在太阳穴上,一手放下卷轴,问道:“公子可有不明之处?”
楚燎抠着手指,低声道:“王兄不日便可抵达安邑,对吗?”
越离颔首,“不错,届时魏王定会宴宾,公子也会列座席上,与楚将军说体己话的空闲还是有的。”
楚燎只顾低头抠弄手指,越离轻抚他发顶,“可是想家了?”
楚燎点了点头。
越离想,这孩子与他不同,本就是家中宠儿,性情中人,对家中依恋可想而知。来魏将近四年,勤文习武越发懂事,在他面前也闭口不提想家,但思念之切,必不是他这等无家之人可以感同身受。
“很快楚将军就来了,”他将楚燎揽进怀中,像小时候那般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宽慰道:“长兄如父,你看到他,便知楚国是何模样,再等等,我们一定能回去。”
楚燎靠在他肩上点点头,眼眶酸涩道:“阿兄,若我王兄回楚,你随他一同回去吧。”
越离一时僵住,噤声片刻扳过他道:“公子这是何意?”
“你随他回楚,跟在他身边出谋划策建功立业,好过跟在我身边忍气吞声,”楚燎激越的声音落下,有气无力地摔在地上,几不敢言:“好过连一件狐裘也要避人耳目。”
他不敢抬头看越离,只道:“本就是我来为质,何苦连累你,魏国的冬天……太冷了。”
来魏的第一个冬天,越离被寒流冻得高烧不起,连日呓语不止,往往早上烧退了,半夜又烧起来。
是姜峤不知从哪寻来的土方,捻土煮粟给越离灌了,才渐渐有了好转。
就连姗姗来迟的大夫看了,也说他少时伤身本就有疾,经此一役怕是要落下病根。
他这一身薄骨,还要凿上多少病灶?
“世鸣,我不会走的,”楚燎猝然抬眼,撞进他幽深如渊的眸中,“当初,是我自请随侍来魏,并非公子覃的直接授意。”
“什么?”楚燎从没想过还有这番隐情,哑口无言。
“我自知使魏千里迢迢,雨雪不同天,纵然艰险重重几乎病死,却也不曾后悔过。”
楚燎心中一动,听到石坠枯井的寂寂之音,那石子坠地之后骨碌碌翻滚几遭,停在一小片水汪边上。
他涩然道:“你……何必如此?”
越离放柔声音,手伸到他后颈上,轻轻捏了捏:“蒙将军不弃,也想为我大楚略尽绵薄之力,你是家中最得宠的公子,来魏一遭,换得余生富贵,于我而言,再划算不过。”
他没想到楚燎细腻至此,且心重多思,此言于理无可挑剔,事实如此。
于情则稍薄,可削去他太过倚重恻隐之心。
楚燎撩起眼皮,轻笑一声。
撒谎。
兴许越离自己都不知道,他把楚燎当孩子打发时,小动作便格外多。
初见时楚燎骄矜易哄的形象深入他心,楚燎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却也不尽然。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楚燎的成长便只能揣测,于是三四年过去,他换汤不换药。
小孩子和大孩子,都是孩子,没有与他交心的余地。
“既如此,错过了这次王兄来魏,今后阿兄便后悔不得了。”他看着越离说道。
越离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好,”楚燎听到自己心中越发寂寥的声音,“我明白了。”
烛光葳蕤,楚燎的面色明明暗暗。
越离犹豫片刻,道:“你我此番话语,还是别叨扰将军为好。”
楚燎简直有几分心寒,他信不过自己,也信不过王兄。
莫非他呆在自己身边,真就如履薄冰,一刻不得喘息吗?
在残烛映照下,眼前之人陌生起来。
他执起越离的手握了握,唯独掌心有一点不灭的温度。
这一握转瞬即逝,他很快松开手站起身来:“我明白,先生不必担心,我从来……都把先生当自家人。”
“天色不早了,先生好生歇下吧。”
“世鸣。”
越离扶桌立起,未免没有几分惭愧,看着他日渐宽广的背影道:“你我一朝结缘,相伴如今,既是师生亦是兄弟,无论我发心如何,都不曾想过害你,你只需好好长大,其余之事,我都会一一摆平。”
平心而论,人与人相交至此已是再好不过的善缘,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楚燎第一次觉出自己贪得无厌,不但没有心生感动,心中的枯井反而越开越大。
岂是一颗小石子能填住的?
他微微转身,将灯下形单影只的越离拓在眼里,咽下泛苦的叹息,提起嘴角笑道:“有阿兄这句话,我就高枕无忧去了!”
“反正你答应我,不会弃我而去的。”
“自然,”越离攥在桌边的手指松开,浅笑道:“快去吧,晚上莫要踹被。”
楚燎不敢再呆,高喊着“知道了”,人已冲出门去。
屋内空荡下来,风摇窗晃的动静便格外恼人,越离取来灯油续上,火光再次莅临四壁。
不曾想,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火光跃动在他瞳孔间,叹息声盘踞梁上。
抬眼望去,梁上除了触不可及的黑暗,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