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廷议之时,群臣各荐伐戎之选,不可谓不激烈。
公子淮待得殿上争执声稍息,越众而出,毫无眼力重提陈修枚之名。
他言辞恳切,沉郁顿挫,细数陈修枚攻赵抵齐伐燕取韩之历历战功,皆有目共睹,非文辞所能饰,令一干唾沫横飞的大臣偃旗息鼓,无人敢再上前荐席。
陈修枚抱病在家,闭门不出,因何抱病,廷议上下心中有数。
魏淮这一番陈词,倒令众人想起前线战报连连告捷的那些日子,落井下石之辈如芒在背,氏族置若罔闻,陈家门客之臣抖袖拭泪,众人不约而同悄悄望向座上之人。
本头疼欲裂的魏王面沉似水,落在魏淮身上的目光深不可测。
“依臣愚见,此等国之大事,必担之以国之大将,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愿大王切闻之。”
魏淮躬身下拜,余音久久不散,在众人脸上投下心照不宣的阴影。
“若无他事,便就此退廷吧。”
魏淮心中一喜,撤步退到队列之中。
散廷去后,中尉之女潘薇兴冲冲跑到陈修枚府上,将廷上魏淮一席话活灵活现,逗得陈修枚大笑不止,指尖敲在案上。
潘薇乃她帐中小将,伐燕攻赵都曾在她左右,舞得一手好钺,就是性子随了其父,急躁有余定性不足。
“大帅,这公子淮也真是说对了,除了你,还有谁敢领下这兵符,还有谁!有本事领下这兵符?今天领去明天败归,还不是要来求大帅!”
她一抹鼻子,牛气冲天道。
陈修枚笑叹:“我领兵为国,非是意气之争,青城莫要抬举我。”
潘薇拍了拍嘴,盘腿坐在她对面,欲言又止。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招了?”她敲了敲潘薇圆圆的脑袋,笑道:“但说无妨,我不拿军法罚你。”
潘薇瘪嘴道:“你若是能一直罚我,我倒也愿一直受着,只是我爹说……说鸟尽弓藏,可这西边燕赵犹在,东边齐楚蓄势待发,哪里就鸟尽了!”
“大帅为魏国立下赫赫战功,大魏今天能雄踞一方,何尝没有大帅的功劳,怎么能……怎么能……”
陈修枚垂眼看着案上竹简,在潘薇到来之前,她刚刚得知韩王一族竟逃了一支旁系。
临行前她分明再三嘱咐,若能招降为用向魏称臣,则留之,三月为期,逾期则尽数斩杀,片甲不留。
若非受贿监官心有惴惴,举家欲逃被抓,她现在都还蒙在鼓里!
韩国国土虽不及魏土辽阔,也足有三分其二之广,移风易俗教化其民,岂是急功近利可得?
大王自然知道鸟未尽,只是这弓若不趁手了,那换去也不可惜。
潘薇心思单纯,爱憎分明,打仗便眼里只有敌手,她忍不住嘱咐道:“中尉大人在朝为官多年,虽是个脾气爆的,政见却也都颇有见地,你多听听,也可稍长见识。”
潘薇挑眉道:“怎么还说起我爹来了,大帅,你又嫌我愚笨!”
“不是愚笨,是愚直,”陈修枚给她倒了杯茶,“此话你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君心不可测,朝中军中,皆耳目灵通,需得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嘛。”
潘薇乖乖挨训,又与她说了些体己话,见她起身换袍,接过侍女手中的腰带捧上前去。
“哦,对了,我离宫前还看到小公主了,公主猜出我要来找你,托我给你带句话。”
她正好衣襟,侧目道:“什么话?”
“她说你送她的草蚂蚱不会动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潘薇好奇道:“大帅,什么草蚂蚱啊?”
她问得陈修枚也是一愣,想了一会儿方想起来。
两月前她进宫述职,半途遇到小公主在花园中踏枯叶,一派天真烂漫,见了她更是喜形于色,想同她一起游园玩乐。
魏王在书房等她,她犹如火烧屁股,哪有心思陪她玩乐,于是随手拽起路边芒草,手指翻飞编了个草蚂蚱给她。
那是陈修枚自己在军中练兵之余,无聊时咂摸出来的,一戳那草蚱蜢的后腿它便会高高蹦起,逗得小公主两眼放光,爱不释手,她这才甩手匆匆离去。
“一只草蚱蜢有什么好不好的……我知道了,过段时间我便进宫,顺便看看她去。”
“哦。”潘薇挠挠头,跟随她出了门,翻身上马道:“那我回了,大帅你忙去吧,不必送了。”
陈修枚似笑非笑,很给面子地目送她远去,才上了马车前往相国府。
相国府中,陈寺披着裘衣坐在花芳鸟啼的长廊下,一只手拨弦鼓瑟,瑟音徐缓,调难成曲,却也潺潺可闻古意。
都说一臣不侍二主,陈寺却是从陈国投来,侍魏二十余载,官居相国。
年轻时他只是一介乐师,成日调弦谱曲,供人赏玩取乐。
若非旁听之时冒死献策,也不会被国君青眼有加,崭露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