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然喜出望外,浑然不知异变。高兴之余,又满面羞惭告诉了母亲自己将田产变卖之事。
王氏不以为然,她看了看儿子粗糙不堪的手,道:“卖了便卖了,当年你母亲我把这些都弄丢了,还得谢谢柳家那位侍郎夫人帮我们要回来呢。”
王氏转过头看着儿子,儿子瘦了,神情颇疲惫,面上却诸多喜悦,她知道皆因自己的状似好转,儿子才这般欣喜若狂。
王氏知道,以自家儿子的聪慧,他如何看不出自己的异常?
若自己就此离去,然儿该如何是好?她心如刀绞,万分不舍,面上却故作泰然。
“然儿,你是不是和柳家发生了什么?”
孟然从未与母亲说过柳家事,王氏也未问过,而这次王氏竟问了,孟然便说了。
孟然不止一一与王氏说了,孟然说得还很慢很仔细,前所未有的耐心,甚至连如何与柳家人认得都说了,只除却与柳家大娘子在柳家祖山同生共死之事。
王氏细细听着,待儿子说完,笑道:“柳宅那么大的家族,什么人我们都得分开了看,不论其他人如何,侍郎爷和他夫人,乃至侍郎爷他弟弟,与我们有大恩,然儿你要记住。至于…”
王氏笑得越发灿烂起来,她道:“儿,不若将田产家产一并卖了!”
王氏见儿子一面惊恐之状,哈哈大笑,继而咳嗽连连,孟然急忙轻拍,待咳嗽好转,王氏已经开始气喘吁吁。
孟然着急忙慌,要出去拿药,王氏轻轻一拉儿子的袖口,孟然低下头,两行泪掉下来,方才他明显感受到母亲在颤抖,感受到母亲欲压制这颤抖而不得。
孟然双手在脸上狠抓一把,脸上恢复了惊异之色,道:“为何呀,阿娘?”
王氏平复了咳嗽,舒缓了神情,笑道:“你觉得这孟家村有意思么?”
孟然愣住了,他一直知自己的母亲性子里有几分不拘,然而也许是因为经年累月的生活压迫,母亲从未说过如此离经叛道的话。
“没甚意思。”
“对嘛,我们母子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了。孟家村,古楼镇,呵呵,在这犄角旮旯之间,蝇营狗苟一世,实在无趣得紧。我觉得京城就挺有意思,长安长安,长安万年!不愧是九朝古都,名字便这般大气,里头的磅礴之势,实非我这乡野之妇所能想象。然儿,你去京城吧!替我去看看京城的豪迈气相!以我儿之才,未必不能在长安闯出一片天地,到那时,柳家的女儿也并非天上月了。”
孟然不为所动,只问:“阿娘那你呢?”
王氏细细看着儿子,她欲将儿子的模样好好记着,若真有在天之灵,她转世轮回了,也要好好保佑自己可怜的儿子。
此时的孟然早已泪流满面,王氏将孟然的眼泪擦干,微笑道:“然儿,这七八年间,我这般多病,每一回病得重些,我便想,我要再熬一熬,我不能让我儿孤苦无依。所幸每回我都熬过来了。”
“不过这回,我却知我熬不过去了,然儿,你早与罗郎中闹僵了,是么?你不说我也不问你,如今我也不欲问你,只是,你通药理,也该知道这一回阿娘的病是治不好了。是阿娘不好,不能陪你去京城了。”
孟然默默垂泪,王氏时不时替他擦眼泪,一边笑着跟他细说那些房契、田契换多少钱才合适,之后便是絮絮叨叨的叮嘱,言辞之间皆为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直到说了许久,王氏才叮嘱到自己头上:“然儿,待我走后,孟家人若来我家凭吊,便让他们来。外祖家也是,他们来与不来,去京城前,你都去你外祖家磕个头,你几个舅舅虽无情无义,但我这王家女,怎么说也有几分不孝。”
“我死之后,一两日也就好了,速速将我埋了,将我与你父亲合葬,此间事了,你便去京城吧。”
孟然在发颤,他拼命压抑,终于道:“好!阿娘,儿答应你,你说的话,儿一一记住了。”
孟然忘不掉王氏得知自己拜了罗世先为师,那份欣喜若狂。他知道自己的阿娘向往安稳生活,为医之道,往大了说有悬壶济世之誉,往小了说有一技之长,不用担心生计。
阿娘很是乐意自己从医,现下看出来自己生了异心,尤其对权贵之势,乃至,乃至对京城都生了别样心思,所以今日才有这番说辞。
他明白的,阿娘不过是成全自己的心罢了。
王氏疲乏极了,说完这些已然精力枯竭,她再说不出清晰的话,孟然将耳朵放到母亲嘴边才听清:“儿,阿娘累了,要睡了,无论如何,你要好好的,好好的,然儿。”
孟然呜咽道:“好,阿娘,我好好的,我好好的。”
王氏凝了最后一抹笑,慢慢闭上眼睛,孟然紧紧握着母亲冰凉的手,已然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