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雷厉风行,当即与小叔柳以宽相商,以应女儿所求治病救人,救人后不计银钱慷慨大方为由,邀罗郎中到柳宅一叙,小作一宴,以为酬谢。
柳以宽有些为难,然而他这大嫂不愧侯府女之名,比之阿兄气势高强更甚,加上大嫂也明告自己,父亲若有指摘,只管说是大嫂的吩咐。如此,柳以宽便尽心去办此事,也并非柳以宽不敢抗事,若是其他,大嫂也好,大哥也罢,只管吩咐,他这做弟弟的抬手便做了,哪管什么指摘不指摘。
然而这是忤逆阿爷,柳以宽着实不敢啊,这么一口大锅,这么一大家子,也就大嫂能抗了,阿兄来只怕也未必好使。阿爷近年来年岁渐高,脾气更是成倍变大,想起妻子这些年受的气,不仅叹出一口气,转头去请罗郎中去也。
这日天好,正好是宴请罗郎中的日子,黄氏极有兴头,或者说她每日都有兴头,连带着章氏笑容都多了不少。黄氏头回在江南夫家宴请宾客,本也想做几道京城名菜,诸如消灵炙、浑羊殁忽。然而那等奢侈手段,到了这里,实在有伤民情,于是便请了厨子做水炼犊炙、光明虾炙、乳酿鱼几样长安名菜便罢了。
便是这几样菜,都是黄氏手把手指点厨子来做,毕竟南北菜系,迥异之大可想而知。江南的厨子再是会炒会颠,也不知长安的菜能蒸能煮。
黄氏不擅庖厨,却擅吃,几样菜经她的指点,倒也有京城名厨六七分的水准。黄氏又让章氏来尝,章氏颇吃不惯,仍然叫好,黄氏看出章氏阳奉阴违,好一顿取笑章氏。哪知章氏竟难得取笑回来,妯娌二人不顾手中荤腥扭打在一处,厨房里的众人均当没看见,也是,两人皆当了十来年的娘,却也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岁月易消,童心难泯。
黄氏烧菜前,罗世先早早地坐着马车到了柳家村,他特意将马车那些金灿灿明晃晃的外饰全去掉。然而即便如此,马车使用的木材昂贵奢华,与其他马车有云泥之别,让名匠精心雕刻的纹路,无一不在彰显主人家的财大气粗。罗世先思量再三,还是找了块蓝色的布将这马车的金贵一一掩盖下来。
才到柳家村村头,罗世先便将马车舍下,让一仆守马车,与四个仆人搬着大包大包的礼品进村。显然,罗世先对柳村的路驾轻就熟,之前罗世先几次负荆请罪,皆无功而返,幸亏自己机灵,认出那个小娘子非寻常人,这回算是讨得一个人情好好将功补过。
虽然罗世先也知道自己冤枉,但他更知道民不与官斗,即便柳家的侍郎爷不似他父亲,不与他一般见识,然而,终究不要一点点的得罪,即便这得罪来得莫名。且,罗世先十分向往京城那片浩大乐土,即便他的“杏林医馆”开遍余州,富冠江南,也不过是小小偏州土财主。长安,才是大全人的追求所在!
罗世先知晓这个侍郎夫人是京城侯府出身,若是能得她提携一二,可谓海阔天空。思及此,罗世先大吸一口柳家村的仙气,精神焕发异常。罗世先一行拐过几个巷弄终于豁然开朗,大门前早有仆人守候,进得院里,前几次罗世先进得此门目不斜视,一门心思只想讨好柳老爷子。
而这一回,罗世先终于敢放下心来四下欣赏这据说是余州第一宅的“柳宅”。江南的夏天,夏得这样鲜艳,绿肥红更肥,荷叶鬼柳争翠,莲花朱槿斗艳,互不相让,好不热闹。轩榭廊檐雅致,亭台楼阁端方,当真是余州第一宅。
待到拜见,柳以宽以主人之礼待之,柳达坐在厅堂上首不动如山。罗世先诚惶诚恐,又笑脸常挂,且歉且罪,将当初未亲自到场之罪一一包揽,又将几箱礼品抬上。柳以宽本要坐下,罗世先这一通来回,他只好站起到一旁,柳达皮笑肉不笑,并不多话。罗世先皮厚如此,也挡不住尴尬之气蔓延。
如此尴尬之时,黄氏来了。黄氏一进门,整个客厅亮堂生辉,黄氏生得貌美,她穿得简单,仅着一身轻薄裙衫,珠钗也是卸了金换了玉,如此,便少了几分盛气,多了些风发之息。
黄氏一见罗世先,只一扫而过,便道:“这位便是罗大夫吧?久仰大名。”微微行礼,虽只一眼,罗世先那长脸细目高鼻的相貌,还是被黄氏探得清清楚楚。
罗世先急忙行礼,将黄氏上上下下颂扬了一番,黄氏不耐听,依旧但笑不语。然而罗世先不仅医术了得,口技也不遑多让。拍马屁的口水文章如大江流水滔滔不绝,听了一会儿,黄氏忍不住皱了下眉,其中神色稍纵即逝,罗世先心领神会,立马止住口势停口不语。
之后便是你来我往的浅浅寒暄,待到章氏来说饭好了,便一一传菜,宴席即开。柳絮才见那几样长安菜色香俱全,心中思念良久,早就口水泛滥,坐上桌便是埋头苦干。
柳同松虽只六岁,却不脱老成模样。他端坐在阿姐絮才之旁,轻提筷,慢挑饭,细嚼慢咽,与柳絮才上了饭桌便动若疯兔的模样迥然不同。
几个年长的倒是吃得少说得多,察言观色了一番,罗世先已然进退有度,知道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不开口。
今日乃是黄氏主持宴请,柳以宽夫妇只做陪客,倒不多言。柳达身为柳宅之主,几辈之长,如何也绕不开他,然而他心中恼极这个罗郎中,当初那般得罪自己,没去发作一番已然是宽宏大量。
柳达心里更怨的是家里出了个侯府妇,竟将这欺世盗名的什么郎中请到家里来,还客客气气,还大摆宴席。他心中不悦至极,但是又不得不思量,这个大儿媳出身侯门,如此行事可能真有她的道理。
那可是侯府啊,侯府的小女儿,天生贵胄,又怎么会做错事呢?又不像二儿媳章氏,乡野出身,那个亲家翁不过是个小秀才,还是拼了命考了那么些年,才被考官可怜点了一个秀才而已。章氏家境清苦,要不是小儿子愚笨,玩什么钟情的把戏,硬要忤逆他娶这么个不足道的妇人,又何至于这么些年就帮自己在乡里镇上打理些杂事。早可以凭着大兄大嫂这颗大树做出一番事业来了,哎!
思及此,柳达认定大儿媳有她自己的考量,便也消下气来,但叫他与这个罗郎中推杯换盏开怀畅饮是绝不能够的,干笑几声已经是给足侍郎夫人面子了。
罗世先在宴席中只回话不主动挑话,黄氏果然喜欢这罗大夫的识趣,如此便也依照先前的心思卖他一个人情,黄氏心知这等擅钻营之人必然向往所谓的“海阔天空”。何谓海阔天空?天下人都知那个答案叫做“长安”。
罗大夫身为医者,又是这等俗医,心中之念自然不可能是悬壶济世了,那么就只可能是想把医馆开遍江南,开到长安,开满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