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江尘他妈那伪善的面目总要揭下来了吧,可是令我搞不明白的是,她一点儿也没生气,还是慢慢的喝着咖啡,眼神平静又温和。
我真特别看不惯那人慢悠悠的样儿。我一想是这样的人把我的江尘带走了,把我的江尘强硬的关在家里了,让我那么好的江尘白白的吃了那么多的苦,现在竟然还坐在这儿那么优雅的喝着咖啡,我的肝叶子都快要气炸了。
我想,你他妈的喝什么咖啡啊,你他妈的哪有脸喝什么咖啡啊?
江尘的担忧真是没错,我就是一个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人,特别是跟他江尘有关的事儿,我这臭脾气就一点儿也兜不住了。
我真的可会说话了,可会骂人了,江尘他妈不说话,我就一个人可劲儿的骂着,骂她真是不长眼……
可江尘妈还是淡淡的看着我,一句话都没说。直到我嘴皮子都磨的痛了,口水都快被耗干了,她才终于有了点儿动作。
她放下杯子,侧身在那老花的皮包里翻啊翻的,最后从里面夹出了一张塑封的纸片儿,缓慢的用涂了指甲油的食指推到我面前。
“程赤,你真的没怎么变,小时候也老这样,话可多可多的了。”
我猛的灌了一大口咖啡,低下头去定睛一看,发现那竟是一张照片。
在我的记忆里,四岁是一个分界线。因为在四岁之前,我基本没有什么成段的记忆,日子过的片段又模糊。而到了四岁之后,我就莫名其妙的被送进福利院里去了。
在福利院里的日子过的特别平淡。其实小说里写的真是夸张了很多,或者说是我的运气还没差到那个地步,至少我觉得那里的阿姨们对我还是挺好的。
我每天都有饭吃,一顿两顿的,虽然吃不多也吃不饱,但到底是有还算新鲜的食物吃,不会吃坏肚子。而且胃饿着饿着也就饿小了,饿没什么的,我觉得挺幸福,挺开心的。
福利院的同伴们总有吃不饱的,来抢我的东西吃。一开始我还很不聪明,老是死死的抱在怀里,还会哭丧着张脸说,“我肚子也好饿啊,你们可以给我留点面包吃吗?”可后来,这样的事儿发生的多了,我也逐渐的明白了这里的隐形规则。
哭没用,装可怜更没用,眼泪是这里最多的东西,多的泛滥了,也就最不值钱。要想不饿肚子,你得长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才行,而且必要的时候,你最好使用你的拳头。
毫不犹豫的说,我程赤这辈子最能耐的两样技能都是在福利院里学会的。不过随着我慢慢长大,院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们也越来越少了。
阿姨们说,那些孩子都是最幸运的,被爱他们的家庭给领养走了。
俗话说僧多粥少,那相反的,僧少粥自然就多了。我每天都能吃饱肚子,本来瘦的肋骨都根根分明的前胸终于长了点儿软软的肉,看起来可有福气了。
但人少了,也没人再陪我玩儿跟我打架了,我不免的还有些失落呢,就去拉着阿姨们的衣袖,小小声的,有点儿委屈的说。
“阿姨,啥时候,我也能被‘羚羊’领走啊……”
阿姨们很慈爱的捏捏我的脸蛋,半弯下腰来对我说,“小赤啊,那字是‘领养’。不是‘羚羊’哦。”
其实我觉得我小时候还是挺幸运的,遇到了一个这么好的福利院,而且没过多久,还真的被一家好心人给领养走了。
“小赤,站好了,阿姨给你拍照,这个要放入领养档案里的喔!”
我还没拍过照片儿呢,看到阿姨手里举着的那个黑匣子可害怕了,一个劲儿往后面钻,小脸煞白煞白的。
“阿姨,这盒子……会不会把我的……脑子吃掉啊……?”
阿姨们笑的连照相机都拿不稳了,捂着嘴巴弯下腰,过了好半天才转过神儿来安慰我。“没事儿啊,没事儿小赤,你别怕,它不会吃人的呀。”
我仍是不太信,缩着脖子还是有点儿畏畏缩缩的,可是那照相机已经对准我的脑门儿了。
“咔嚓”
而时隔多年,这张“会吃人”的照片终于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小时候看起来可真傻啊,眼睛睁的像是玻璃珠一样大,下巴上一点儿婴儿肥都没挂上,尖尖的看着活像是个连环画里的小娃娃。两条锋利的锁骨从宽大的衣领里突兀的支出来,真真是瘦的可以,比现在还过分。
我定定的看着那照片儿,思绪在空中像个纸屑似的,被风吹的飘来飘去的,可怜的荡啊荡的,像是找不到家了,甚至一时半会儿连个合适的落脚点也找不上。
然后我突然的,不知怎么的,就觉得特别想笑了。
你说,这世界是他妈的怎么了?我本来以为我这人够普通的了,够倒霉的了,怎么能把日子过的比古早小说里的主角还要狗血呢?
我盯着那照片上很彷徨的那张脸,盯着他眼角下那颗小小的,黑色的痣。我甚至想翻脸不认账了啊,那是我吗?照片上的人是程赤吗?程赤不是这样的,他现在长得可帅气了,眼睛根本就没有这么大。程赤也不会这么害怕的盯着人看啊,一定是……
一定是搞错了,好吗,一定要是搞错了啊……
不然,不然……
不然我要怎么办呢,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清了清嗓子,很迟钝的发现了咖啡馆里原来正浮动着一首钢琴曲。那曲子特漂亮,之前江尘给我弹过。
然后江尘妈妈先说话了,温柔的打破了沉默到凝滞不动的气氛。
她说,“当时说好了的,又没去接你,挺不好意思的,我们家里出了一点事情,暂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死死的抠着手心的那块疤,那是块狡猾的疤,明明还没有成型,撕破时还有温热的血溢出来,淌在我的手心上烧啊烧啊,又被我的皮肤给刺冷了。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江尘跟我说过了,他爸因为肺癌走了,就在那个时候。于是我再也不敢继续抽烟。
我低着头,无意识的咬着嘴唇。江尘妈妈把照片拿走了,又很小心的放回了包里,然后抬起头。
“看你学习的挺好的,钱够用吧,我今年很忙,没顾上打给你,待会儿走的时候阿姨全都补上啊。”
我把头垂的更低了,咖啡苦涩的液体在口腔不断翻涌着,又顺着食管滑落进了胃里,蛮横无理的灼烧着脆弱的胃壁。
我胃好疼啊,真的好疼好疼。我甚至感觉连心脏都跟裂了个口子似的,正在一绞一绞的抽搐着。江尘你说,我本来都能忍的,什么疼都算不上事儿。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我竟变得这么脆弱?
在十七岁以前,我的银行卡里每个月都会按时的打进两千块钱。这真不算少了,在当时的那个年代,三块钱就能吃上一大碗牛肉面呢。更何况我不用吃牛肉,能吃到新鲜的菜叶子就已经很满足了,有点儿蔫吧的也行,只要吃了不坏肚子就可以。
我特感激那个把我“羚羊”走的人。她虽没带我回家,没给我和其他孩子一样的家人。但她给我了一个租下的小房子,给我了新鲜的食物和很多件干净的衣服……她给我了一个家啊,我还能奢求什么呢,明明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真的已经对我很好很好了。
我有个小账本儿,里面详实的记录了每一笔转过来的钱,想着长大以后一定要把那些钱全给还回去,还要好好的感谢她。
我真觉得我挺幸运的,遇见了两个对我特好特好的人。一个是江尘,而另一个,就是这只“小羚羊”。江尘是让我找到自己人生的那个人,而“羚羊”是赋予我人生的,让我活下去的那个人。
可是……怎么会呢?怎么到了今天你才告诉我,这“羚羊”就是江尘他那个古板的,变态般严厉的,不近人情的母亲呢?
不对,不对,我的心里太乱了,请你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好好的想一想……
见我迟迟不说话,江尘母亲低低的叹了口气。
“知道你可能会很难接受,但是……小赤,做母亲的,我也真的没办法了,原谅我行吗?”
我还是不说话,手心里的伤口没有及时处理,鲜红色的血已经慢慢的沿着手腕内侧流了下来,慢慢的濡湿了我的大半个袖口。我不疼,我没有资格去疼。
我忍不住的想,想如果我没有被江尘妈妈所领养,如果我一直安安分分的呆在福利院里,永远做那个连看着照相机都会害怕的傻小孩。如果那样,现在事情会不会变的好办一点?我是不是能像和江尘在电话里说好的那样,义无反顾的拒绝一切分开我们的理由?
可是没有如果啊。就算有如果,那翻转过来的平行世界里,我估计根本就看不着这个缤纷的世界,更遇不见那个声音很好听的,对我特好特好的江尘了。
我的生活,我现在活着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幸福的东西,都是江尘妈妈带给我的。你说,她要是想让我做什么事情,我怎么可能能拒绝呢?
于是我抬起头,吸了吸鼻子。
“您……把江尘怎么样了?”
对面的人苦笑了一声,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她说,江尘从小就特别特别乖,让人可省心了。
她还说,她对江尘严,其实有的时候她自己心里也会难受。但没办法啊,家里有好几双眼睛都在看着江尘呢,要是江尘不优秀,哪怕只是被揪出来了一点儿错,以后自家的公司可能就要归别人管了。
“我们家的情况……比较复杂,他父亲走了,这位置很多人都眼睁睁的要坐。他爸又是个不省心的,在外面乱玩,本来就够乱的了,还搞出个私生子。”
我手心疼的麻木了,大概也能知道,江尘妈指的是白哲宇。
可是江尘又有什么错呢?他做错了什么呢?江尘……
他多可怜啊。
我分下去一只手悄悄按着胃,无力的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都说了,没有如果。命运就是这么恶心人,在你最幸福最有勇气最期待未来的时候,偷偷的在后面推你一下,跟开玩笑似的。
可是却什么都变了。
“江尘这孩子特别倔,他决定的事情,就像是完全铁了心一样的,我们做家长的怎么拉也拉不回来。”
江尘妈自嘲的笑了笑,有些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的眼睛。
“程赤啊,你还年轻呢,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冲动和爱情什么时候都会有。可江尘真的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你替阿姨劝劝江尘吧,江尘肯定听你的,行不行?”
我的嘴唇上下翕动了一番。我想说,江尘未来是要当歌手的,我是要给他伴奏的,我们将来要一起去意大利呢,这些都说好了的,都被写进计程本儿里了的。
我还想说,我一点儿也不冲动,我这辈子的时间全部都要给江尘了,我们还要在八十岁的时候看dv里录的那些视频呢,我们……
我不禁想,江尘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他老了会不会变丑?难道还是那么帅吗?
我死命的抠着手里的那道血口子,说话的声音甚至有点儿结巴。我明明是个话唠的,说话可顺畅了,从不打磕巴。
我用希冀的眼光看着江尘妈妈,看着那个我一辈子都想感激的“羚羊”。
我说,“您……您能给我们一个机会吗……我们保准悄悄的,肯定不影响成绩,我们只在私底下发发消息,不见面的,真的……真的不见面的,这样……这样可以吗……”
江尘妈妈拉过我的手,慢慢的掰开了我正在抠着伤处的食指,用那种悲悯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我还是当初的那个待在福利院的小孩子。半晌,才特艰难的说道。
“小赤,阿姨求你了,真的算阿姨求你了,你和江尘分开吧,行吗?”
我低下了头,浑身颤抖着,什么都没有说。
我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