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杨大娘,我……”郦青岚想上前握住杨大娘的手,却被躲开了。
郦青岚抓了个空,身边也有不少人叫嚣着砸了疠人坊,若不是所有的药材都在这里,他们也不愿将亲人送进来,可他们的亲人死后连一副完整的骸骨都不能有,只余一捧易消散的灰,长久以来积攒在他们心中的哀伤在这一刻化为悲愤。
突然,杨大娘年仅几岁的儿子挣脱她的怀抱,用尽力气狠狠推了一把郦青岚,口中一直道着“还我父亲!”
若不是林颂眼疾手快扶住郦青岚,郦青岚怕是要重重摔倒在身后的台阶上。
眼见民众逐渐有了暴动的苗头,江端忙道:“沈长史!”
沈回溪将刀横在身前,与其余神策军将士试图阻挡民众,若非万不得已,他们都不能拔刀。
折冲都尉此时也不在,不知沈回溪几人能撑多久,于是江端果断地让林颂带着郦青岚退回去,但林颂担心江端会发生不测,江端却安慰他说自己乃习武之人,不会有事的,林颂只好先将郦青岚带回去,郦青岚本不愿离开,却抵不住林颂把她扛在肩头就跑。
江端可不像沈回溪等人遵守神策军纪律,待身后的门关上后,他毫不留情地拔出青虞刀,刀刃在雪光和火光的照射下露出森然的刀芒,与刺骨的寒风相衬。
沈回溪见江端拔刀,呆了须臾,却还是不敢,道:“常侍,你要不还是……”
江端却没理他,他面无表情道:“诸位今日若是不能冷静,休怪刀下无眼。”
之前在济春堂外见过江端的人更是愤怒,他们以为江端是来解救他们的,却不料此刻他竟拔出刀来,他们虽怕,但他们也知道人多的利处。
沈回溪永远忘不了这个夜晚,蜂拥而上的百姓挥着拳头,砸在身上发出闷响,还有温热的东西溅在他的脸上。他不记得疠人坊外是何时安宁下来的,他只记得第二日清晨天光渐露时,汾州安静得可怕。
江端从来在沈回溪眼中都是温和儒雅的谦谦君子,可这一晚满天的火光中,他脸上的血震了沈回溪许久,他知道这种情形下辩解毫无用处,于是在林夫人赶来前用雷霆手段镇压了此番暴乱。
没人知道当年大楚破灭时,江端是如何从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他的手段从来都狠,只是不曾有人知道。
他和萧扬就是一路人。
嘈杂与喧闹归于寂寥,猩红的血逐渐被雪覆盖,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忽然又有什么东西沉重地落在雪地上,郦青岚不想理睬,只独自坐在榻前,将头埋进膝间。
不多时,有人轻轻扣门,郦青岚仍是不想理。
但敲门的人很有耐心,也不急躁,只轻轻敲着门棱。
郦青岚听得烦了,翻身起来打开门,看见来人她先是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裴嫣温柔一笑,“来看看你。”
郦青岚有些别扭道:“看我做什么,未必我还跑了不成?”
裴嫣道:“我能进来吗?”
郦青岚犹豫了会,道:“可以,不过你是怎么进来的,不会又是林文德爬墙给你开的门吧?”
裴嫣点了点头。
起初是林颂和江端想来安慰一下她,但想到女子性情敏感,怕越说越乱,便托裴嫣来看看她。
“不知道郦姑娘喜不喜欢看书,我读过很多的书,读的次数最多是庄子的书,其实世家女子读的最多的应是《女诫》才对,可我不喜欢,也不敢说,只敢把那些书藏着床下,待到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地看,”裴嫣声音柔和,缓缓道来。
“郦姑娘可听过庄生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自然听过。”
“我这十几年一直长在闺阁,无论发生什么,都有父亲、兄长还有阿姐在前,我也从未想过,若有一日他们皆离我而去我会如何,阿姐嫁人那日我心中似有缺失,十几年弹指一挥间,我却从未变过,一直只想躲在家人的身后。”
裴嫣思绪拉回过往,“可有一天阿姐问我,如果以后一个我不爱的人说非我不娶,但是父亲可以替你拒绝这么亲事,只是可能会有不好的影响,我会如何打算?我当时回答说我不想让父亲为难,也不想让家里受难,如果此人坚持的话,我想我会答应,可那日阿姐很生气,我不明白她为何生气,后来我时常去看望她,她梳上了妇人的发髻,比以往更温婉了些,可是她却并不开心,我以为是奚家有人欺负他,可是她说不是,她与夫君相敬如宾,只是不爱,《女诫》中言‘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我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可阿姐日渐消瘦,曾经的笑容也不在,我渐渐明白她那番话的意思。我身后有家族荣光,身前有父兄庇佑,我想或许我可以做更多的事,有时候我很羡慕你,可以做自己想做之事,可以四处游历,以前我从来不敢想,自己能离家去到如此远的地方,可我做到了。”
裴嫣望着郦青岚,“郦姑娘,你身为女子,却能救一城百姓于水火之中,你没有错,错的是病魔,是无常的世道。世间存有待之悲、无待之美,我们每次穿梭在疠人坊,无非是期望有一日汾州能渡过难关,其中的苦难与悲伤是无可避免的,庄生梦蝶,人生变化无常,生死也不过一瞬间。我们无法预料之后会发生什么,你做的已经够好了,老李头虽有旧病,可他经你之手后许久未发,你已经替他延续了生命,只是好运无法一直庇护人。你是医者,不是神,不必过多埋怨自己。”